《古剑夏清同人江南梦酒》作者:云盅八策   文案   不如归去,做个闲人   古剑奇谭二游戏同人   夏夷则X清和真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原著向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夷则,清和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序章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夏夷则望着窗外蒙蒙细雨,摇摇头抿下一口茶水——入口酸涩,回味生甘。   他蓦然回神,低头看向手里茶盅,秘色瓷色泽如冰,透过茶水隐隐可见盅底沉着两颗泡软的青梅。   年轻的帝王恍惚记得,这青梅茶是要取当年的新鲜梅子,铺在罐底时一层梅子一层粗盐的密封腌制。待到一月后梅子变软取出来泡水喝,因而美名曰青梅茶。   其实味道只是尚可罢了,不过是因为自己在江南,仿佛就连这杯茶都沾了这座小镇的氤氲水气,因而变得格外风雅。   是啊——原来已是到了。   夏夷则慢慢饮尽了茶水,两颗梅子静静留在盅底。他取过桌上的一方巾帕擦了擦嘴角,开口向守在门外的内侍淡淡吩咐了句:“备伞。”   内侍悄声无息的去取来伞。不过片刻后,夏夷则便撑着油纸伞走上了泛着丝丝凉意的青石板路,他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却拎着个青玉色泽的酒坛。   这看似是一人独行的背影,却唯有夏夷则自己知道,跟在他身后隐去声息的影卫至少有五名。   这也是的确没办法的事,当年轻的帝王在朝堂上刚说出“微服”二字,殿下的老臣和新擢升的臣子仿佛心有灵犀般,跟下饺子似的接连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这边一句“陛下不可。”那边一句“陛下慎思。”最后只换来夏夷则一句:“朕意已决。”   唯一挺直身板立于殿上的中书令冲着夏夷则了然一拱手:“陛下身为天子,微服巡狩乃是理所当然,只是陛下毕竟身系天下万民,因此臣请陛下将巡狩一事告知当地太守,而陛下身边也该有人保护才是。”   跪下的臣子见大势已去,又有解围帝王股肱之臣解围,终于纷纷起身,连声道:“臣等附议。”   夏夷则深知这是最大的妥协,索性起身挥袖,惜字如金般道出一个准字——   身系天下万民,当真是好重的担子。   眼见这段青石板路已到尽头,夏夷则抬头望去,只见面前一座寻常人家,木门紧闭,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屋檐小流下,油纸伞上的梅花因此透出如同画像方成的墨汁淋漓。   夏夷则屏住呼吸凑在门前听了听,内里唯有一片寂静。想来也是,这等雨天谁会有闲情在院内赏雨。他不禁也觉得自己的行径有些发傻,只是手指抚上面前潮湿门板,却迟疑地不肯扣下。   何为近乡情怯,他今日也算明白了。   只是犹疑间又想,自己身为天子,竟也畏手畏脚。若是叫门内的那人知道,想来也不会高兴。   下定心意后,夏夷则再次准备叩门,木门却发出“吱呀——”一声,竟是有人从里开了,夏夷则定神看去,门里那名面孔稚嫩的青衣小童也看向他,虽不出声,但神色却是探究惊奇一应有之。   终是夏夷则定定神,温和与那小童问道:“这里的主人呢?”   “正在屋内休息,请问阁下是……?”   年轻帝王微挑的凤眼中带着隐隐笑意:“你又是谁?”   那小童端的彬彬有礼:“这镇上东边药铺里的,我每日给先生送药来着。”   夏夷则了然的哦一声,随即收了伞,似是回答又或是自语道:“我是他徒弟。”   小童顿时一怔,他年纪虽幼,却少年老成,因而回神来只与夏夷则一点头:“先生方才还道今日会有贵客上门,想来就是阁下了——药铺尚有事,告辞。”   年轻的帝王与他擦肩而过,心中却颇不是滋味的想着——莫非这几年师尊在此地又收了个徒弟罢?   他如此想,轻捷步伐已快速行过院中那条白石路,眼见尽头两间屋舍,木窗半开。   窗内一道削瘦人影拥着一件氅衣,大约由于方起,因而尚未束冠,流于肩头腰背的青丝掺杂着几缕银白,确实说不尽的风姿隽秀,清贵雅致不逊于这年轻的帝王。   夏夷则行到近了,与屋内之人隔窗相望,其实这几年间彼此也有书信往来,但夏夷则每每梦回,想到的都是那一年的长安,太华,青丘,抑或秦陵。梦里的那些地方风景大好,更好的却是面前的这个人。   不待夏夷则开口,那站在窗边的人笑了,他眉心生就一点朱砂道纹,一笑之下竟令人觉得波光潋滟,他道:“夷则守诺,这一坛酒为师等了三年有余罢?”   年轻的帝王收了伞步入屋内,那提在手中的酒坛被他轻轻放在桌上,低垂的眼睫掩去剪水含波,他状似平静地与清和答道:“应师尊一言,从不曾忘却。” 第2章 一   一   长安城的王公贵族对清和惯常说的恭维话便是——太华观是个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   因他们皆认为仙人好楼居,不及高显,神不降也。   而此时清和拥着外氅,立于过太华山道所必经的一处平台,眼见明月垂天,触手可招。心道那些恭维里到底还是存了几句真话的。   山高,风也大,尤其这夜风是又冷又硬。清和周身惯常环绕御寒阵法,然一声叹息过后,唇畔仍旧溢出白汽一缕。   他正暗道自己的徒弟来的有些迟——便听得身后传来轻稳足音,这步声由远至近,那是名身形修长高挑的青年。此时靴底踏着雪,手中提着剑。   清和是料定夏夷则会来。而夏夷则甫见清和身影,却是不知师尊在此等了多久。他顾虑清和旧伤,心中一时忐忑。   “师尊……旧伤未愈。此处夜风凛寒——”夏夷则距清和两步处静静站定,如一棵秀挺松柏。   “夷则于此时下山,又选择了这条路,想来也是不愿见为师一面——”清和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心知自己此言半真半假。殊不知夏夷则却当了真,急急解释:“弟子绝无此意!”   清和摇摇头,将一声叹息散于风雪之中:“为师此来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悔?”   夏夷则深吸一口气,他何尝不知师尊的良苦用心,只是此事必做无疑,心中想说的千言万语皆只化为一句:“天风海雨,皆由弟子一力承担。   清和片刻无言,心中却是欣慰大多于酸涩,他上前两步拂去夏夷则肩头碎雪,再开口仿佛有一丝笑意:“夷则,你当初离开太华,为师曾给你传过一封书信。”   夏夷则见清和手指尚未收回,因而下意识的伸手握住那冰凉手指。他心知清和所说的是哪一封,点头道:“弟子……看过多次。”   清和摇头示意夏夷则无事,收手到衣袖里,便与夏夷则并行往山道而去:“为师说,即便当初传你剑法道诀,致使一路横生许多波折。可时至今日,为师尚无一丝悔意。”   夏夷则心中一震,他似是清楚接下来他的师尊要说些什么,可内心却又迫切的想要亲口听得那个答案。   “是了。时至今日,为师也不曾后悔。”清和在月光下的面孔仿佛带着一层清冷幽光,此时微微一笑,却有丰神如玉之感。   夏夷则步伐一顿,看向清和的目光亮的出奇:“有师尊此言,弟子再无顾虑。”   清和听得此言,也停住步伐抬眼看他,却见芝兰玉树的青年比自己还要高。怪事,夏夷则早已比他高了,可他倒似今日才发现一般。   清和心头骤然一动,他明了青年还是那个青年,可今夜这一刻,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正值此,一朵绯红梅花悠悠落下,清和伸手一接正落在掌心,夏夷则抬头望去,只见是两人头顶的峭壁断层内探出一棵玉台照水,花开满枝。   清和手中持着那朵梅花,继而笑道:“好兆头。走罢——”   夏夷则听此便上前,师徒两人复又并肩行过一段,偶有难行之处,夏夷则便携住清和的手,几次接触,清和便察觉夏夷则掌心自始温热如初,想来是昔年易骨之由。   太华山道的尽头与山腰处各有一方南熏真人所设咒阵,弯弯绕绕的数百阶石梯行过便到了山腰,那本应浮出微弱光芒的巨石此刻却一片漆黑,仿佛当真成了一块死物般的石头。   夏夷则目光敏锐一扫,瞬间觉出不对。   此间静则静,可这静未免太过离奇——风声、落雪、足音在这咒阵里皆无一丝声响。夏夷则望向师尊,只见清和一双漆黑凤眼凝若寒潭——能破南薰真人所设符灵,必然不是泛泛之辈。因而清和袍袖微动便要起出剑诀。   “道长且慢——!”前方猛然传来一阵桀桀阴笑,在这空寂中听得人脊背发凉,夏夷则不待清和开口,已化出薄刃青锋,自行上前一步挡在清和身前,他之目光冷冷,倒比这太华积雪更要冷上三分:“不知是何方神圣,且现身一见——”   刹时一股浓烈血腥冲着师徒两人扑面迎来,白雪本洁,此时混杂着这血腥之气,当真令人作呕,夏夷则却甚是镇定手起咒诀,两仪清心阵起于两人身畔,百毒不侵。   清和目光一闪,低低念出一个名字,随即拂尘扬起再一回手,数道亮如雪光的剑意刺向四方,只听轻微数声擦响,那或远或近的雪堆上登时多出几摊污秽血迹。   他以剑意探得刺客的藏身之处,再行诛之,此法并不难,只是能同清和这般利落狠准,却不容易。   夏夷则素知清和行事,因而去看清和神情,果然隐隐透出一股薄怒之意,他心道便是这些刺客惹到师尊本人头上,师尊下手也未必如此之重。   此时阴沉声音复又响起,这番却清晰许多:“诀微长老这一招好利落,却不知你教出的徒弟如何?”   夏夷则定睛看去,咒阵据实下现出一道高大身影,面孔狰狞丑陋背负一柄巨大重剑。他略一沉吟,道出此人称号:“血玲珑。”   “三皇子既然认得我,便该知道我的厉害,当年你逃过一劫,今日可就没这么好运了。倘若殿下束手就擒,尚可留你一条性命。”   夏夷则微挑起的一双凤眼暗含威仪,冷笑一声:“你且来一试。”   血玲珑阴鸷目光瞄过一侧静默不语的清和,心道若这师徒两人联手,便连他也有几分忌惮,因此先道:“有言在先。你师尊不可出手。”   不待夏夷则开口,清和便已应下:“山人不会为了我这徒弟出手。你可放心。”他将“我这徒弟”四字咬的颇重,血玲珑心有疑窦,却又觉此言并无甚么错漏——而清和说罢,便又看向夏夷则:“夷则,为师只提醒你一句。此一战输便输,但持剑之手却不可不稳。”   血玲珑听罢桀桀一笑:“输便输?真人好大方,这里输,可就是输进来一条命了!”   “那只怕是阁下要输掉一条命了。”夏夷则沉定心性,举剑拈阵,凛冽寒芒自血玲珑脚下布成千层冰岩,却见那高大身影凭空渐渐隐去,青年当机立断,剑转反手,正与背后呼啸破空而来的重兵横架起来。   血玲珑所持乃重兵,却丝毫不显笨重,不仅出手极快,而且暴戾狠辣。夏夷则只道近身绝占不了分毫便宜,心绪起伏间刻意露出一道巧妙破绽,为何说这破绽也要露的巧妙,他也知道血玲珑的手段,若这破绽露的过于明显,鱼儿怎会咬钩。   果不其然血玲珑一击得手,正待得意,却见青年修长身影也渐渐趋于透明。抬首望去,夏夷则正站于数十尺外的前方,他手提重兵正欲再击,却突觉不对。低头一看只见脚下升起太华阵法,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夏夷则噙着淡薄笑意,却隐隐已有几分睥睨:“我曾听说过你的手段,死在你手上的人,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口。若论力量,我原不是你的对手,所以——”   “所以你故意露出破绽——”血玲珑死死盯着夏夷则,周身煞气几近冲天而起,便连脚下冰层亦被染成血红,一条赤色裂痕蜿蜒延伸至夏夷则靴尖,却见青年只冷冷一眼,随即剑锋没入足下冰层,生生阻断血痕。   “这样混合清正力气和血腥煞气的躯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血玲珑一击不成又耗费体力,此时喉间发出粗重喘息,一时不像是人,倒像只兽类。他阴鸷目光间煞是疯狂,清和只道他欲拼死做最后一搏,因此默念咒诀,那束缚咒法便于无声间再度加深一层。   “你——!”血玲珑似是讶于清和的不守诺言,却见清和看他一眼,泰然自若:“阁下已败,山人确是不曾帮过徒弟半分——只是阁下擅闯咒阵,而山人出身堂堂太华,岂可不管不问。”   夏夷则深知自己此时理应端正神情,可听得这句话却是十分想笑,若说天底下还有谁能如诀微长老这般,连护短也护的理直气壮义正言辞——只怕真的没有。   清和望了夏夷则一眼,手腕微一抖又收回袖中:“夷则,不必留情。”他师徒两人向来对此言心照不宣,夏夷则微一点头,清和话语甫落,手中剑刃已从那血玲珑胸前透心而出。   血玲珑目光盯住那锋锐剑尖,低沉笑声复又响起,沉重身体倒在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还有一句徘徊不去的:“三殿下,我们后会有期。”   这一句仿佛遗言和预告般的言语,令人心头不禁蒙上几分惴惴不安,夏夷则上前拔出长剑,顺手抓了一把新雪抹去剑身上斑斑血痕。   血玲珑一死,此地所设石阵又恢复如常,连带夜风呼啸,吹落崖边积雪。松枝摇摆,发出簌簌响声。可在清和耳中,除却风声,雪声,树声,倒还有些别的声音。   道者一向温和舒展的眉宇,此时微微皱起,夏夷则拭过剑向他走来,便听得师尊语气甚是不愉:“近日鬼祟造访太华的人是越来越多,可见需告知南熏真人,另加设几道阵法。”   夏夷则听得此言深以为然,他收起长剑,复又与清和并行而去。   风卷起细微的雪尘——太华冬日十天有九天都会下雪,并不稀罕。那飘落的雪花渐渐覆盖了两人踏出的一行足迹。   太华山门处有七十七层石梯,若再算上山门之下,只怕天子的未央宫也不及这里的门槛高。   清和送夏夷则至山门处:“下了石阶,有一匹马,若昼夜赶路,明日不到酉时,你便能至长安。”   夏夷则只深深看了清和一眼,随即倒退几步,跪下去朝清和叩了首,再起身一言不语的走下石阶。他心中只想,若是说一句,怕要再说第二句,如此下去他便真的不想走了。   可到走下石梯,解了白马的缰绳,夏夷则仍是忍不住回望清和一眼,他看到清和立于山门下,黛色袍袖的下摆在风中招展不已。   正是这太华观门下高高的阶梯隔绝里外天地,那山下怎样衰草颓桓,凋零碧树,里头的一方天地总也无声无息捍卫着静默的雪、飞檐的楼。数百年的传承,也将继续数百年地传承下去。   一出山门,昨日种种譬如今日死,而他深知此去也再难归来——清和见他牵马却又一时停驻,心中了然。他不愿见夏夷则如此,因此一振衣袖,信手指向高悬夜空的那轮明月。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竟是如此。   夏夷则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疾驰而行间的呼啸冷风吹起青年深黑鬓发,可他此时心中却分外平静,因为想那前路无论如何山高水长,仍有一轮月光如水,无言为他照亮前途。 第3章 二   二   东方的天空,随着繁星渐没茫茫的天际弥漫着一层轻飘飘的白雾。白雾远处,挂着一片桃红色的云彩。它不那么浓重,也不那么清淡。恰当的如同长安教坊中那些美娇娘腮边的红霞。   清和唇畔溢出的白烟模糊了眉眼,他知晓再过片刻,便会有早起的太华弟子前往山门左右的宽广场地练剑,勤勉刻苦,一如当年的夏夷则。   清和摇摇头,呵的一声笑出来,再度想到——果然当年一时心软,若是直接将人丢到后山禁地去喂妖,也省了麻烦。可这话他自己想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哪里舍得呢。于是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随手起了传送阵法,直接传至南熏真人居所的入口。   南熏居所居不同于常年积雪的太华前山,此间草木青青,波水粼粼,清脆鸟啼加之流水琴音——女道者素来起的早,只是似今日这般好兴致的手拨五弦却不常见。   清和闭目细听,不禁露出一丝无奈笑容——长亭柳依依。渭城朝雨浥轻尘。这一曲阳关三叠由南熏手中弹出,当真是将那依依惜别之情刻画的入木三分。   而此时南熏一曲弹罢,便亭亭于地上起身,以她之修为,自然知晓清和到来,音声颇有笑意:“我方才那一曲你觉得如何?”   “甚是精妙。尤以最后三叠是为最佳——”清和自将实话娓娓道来:“令人辗转反……”   “辗转反侧,大是符合心境。”南薰示意弟子将古琴收走,步至清和身边:“昨夜方送完弟子,你不去好好休息,还当自己仍是年少轻狂不成?”   南薰此言虽有责备之意,却是关心之情。清和只得一笑:“偶一为之,尚无大碍——昨夜有不速之客闯入太华后山。”   这一言便是转移话题了,南薰无奈的摇摇头道:“我竟也是在你师徒二人离去后方才发觉,血玲珑不容小觑。”说罢,她看向清和:“我当再设阵法,只是我竟不知你现下有何打算?”   “逸尘既然回去,长安必然又起风浪……我今冬当奉诏入宫。”清和眉宇微展,神色却带了一丝迟疑。   南薰知他犹豫什么,沉默良久后淡淡一笑,她覆着面具的半边面孔常年冷漠又不近人情,可这一笑之下却又见另半边完好的侧脸甚有温婉之美:“此话我也不避讳你。要知自逸尘下了决定起,这一盘棋,太华早已深入其中。不怕同你说,我只愿是逸尘赢到最后,否则无论那两个谁登了大统——你也是明白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怎会不明白。”清和阖目,片刻后睁开,仿佛这一言令气氛凭空凝重:“星斗挪移,世事大变。想来我终究是凡人俗子,无法看透。”他这一言颇带几分怆然,只是不待南薰开口,却又一笑置之:“不过凡人自有凡人的好——”   以往素来对他这等言语不甚赞同的南薰,此时却望着一片绿叶自树梢徐徐飘落,悠悠叹了一声:“是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一番谈话了结,两人又就太华门派诸事聊了数句,随后清和便被南薰以脸色不佳为由请回了自己居所。   清和自是相信徒弟的能为,可这相信是一回事,担不担心却是另一回事。因而清和几近于下意识的为夏夷则卜上了一卦,待看过卦象后才算露出些许轻松笑意的除却道袍,安枕入眠。   而那方案上正摊着五枚铜钱——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兑卦为泽。上上大吉。当真是方极好的卦象。 第4章 三   夏夷则纵马前行,这白马显是匹良驹,半刻不停歇,竟真的令他在酉时之前赶到了长安城门。   他恰是在将近城门时听到了击响的街鼓,这鼓声共分五波,最后一波落下,城内坊市便得紧闭门户,是为宵禁。若于那时再碰到巡街的武侯——便是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夏夷则不愿多生事端,因而忙催马前行。   城门处的监门卫看见远远一骑白马绝尘而来,待到近了才看清马背上的青年极是贵气俊美,其实十二卫中的将士也多为世家子弟,同夏夷则年岁相仿,只是他们并非金吾卫,因此少有人能认得这位三皇子。   “这位公子可是长安人士?赶得时间倒巧,再过片刻便要关城门了。”问这话的是位领头的年轻人。   夏夷则翻身下马,动作流畅利落,他递过一条宽约两寸的银牌,只答了句:“出城办事,这个时候赶回来也算是巧了。”   那将士漫不经心的看了眼手中的银牌,随手便还了他,趁着夏夷则接过去的当口拽住他的手腕,对上他不动声色的目光,颇为爽朗的一笑。随后压住他的肩膀凑到耳边,低声说出的话又快又轻:“武将军,望仙门,子时三刻。”   夏夷则登时明白过来,这少年告诉他的,是约见他的人,地点,和时间。内宫中必然发生了什么——武将军,莫非是江陵的武灼衣?他心头不禁一跳,佯装随意的拂开搭在肩头的手臂,拱手道了声多谢。随后转身蹬上马背,唇间微喝一声,白马载着他不消片刻便消失于监门卫的视野。   “你小子!跟人家说了什么?”   “嗨能说甚么。”那少年郎抓了抓头发:“平康坊翠鸾阁的刘娘子,最喜欢这个调调的,给介绍个好去处。”   东市西侧所邻,便是平康坊。此时已是宵禁,坊门虽关,内里秦楼楚馆却仍是红烛高照歌舞翩迁,二层的一间僻静厢房内一坐一站两道人影,站着的是位柳叶眉水杏眼的襦裙女子,端的娇俏可人。而那端正坐着的,正是黄昏时进了城门的夏夷则。   他思虑良久,只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进宫,因而便得等着时间,而宵禁过后在街上乱晃委实危险。唯一的去处便是这平康坊,他信手点出的这名女子甚是乖觉,自与他进了厢房,便自始站在身旁笑着为他斟酒,半分不该说的话也没有。   酒是长安里有名的石冻春,盛在玉碗里泛出上好的琥珀般的色泽。   因清和好酒,以至夏夷则每每看到好酒总会先想到师尊——昨夜山道风寒,不知师尊是否会因此抱恙   他端着玉色酒盏,漫不经心间的余光瞄到站在身后的女子,左右等着也是无聊,便开口道:“你同我说说话罢。”   那娇俏的女子柳眉一皱,颇惹人怜,眼前这位公子既然开口,她便没有不说的道理,因此索性大起胆子,同夏夷则温柔道:“妾也不知说些甚么,不若同公子行个酒筹吧?”   夏夷则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似是有趣般的微微一笑,那娇俏女子站在他身边,只能看到青年唇角笑意温柔,竟是不由自主的开口道:“公子您生的真好。”   夏夷则听得这话也不生气,只反问了句:“是么。”他原没指望这女子回答,因此神思一晃又想到了别处去。   若说到生的好容貌——夏夷则与清和相对十数年,稚儿年少时只晓得师尊是生的好看,但看的时间长了,便成习惯。   直到他长成少年,那日也是方才入冬的季节,他端着棋盘去找清和手谈,扣门后进去。却见清和正立于窗边,手里端着雨过天青色泽的瓷碗,里面的酒液是温过的,他也不喝,只在两只手间翻来覆去颠倒着暖手。而清和听到夏夷则进来,便回头冲着徒弟笑了笑。届时他身后的窗棂出拦过一只鹅黄色的腊梅,刹那间只叫夏夷则觉得——唯眉眼如画四字方可形容。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总归肯定是他少年时见到的,此时恍惚想起来,又想到自己所处之地,所做之事。古人云庄公梦蝶,可这庄公梦蝶与蝶梦庄公究竟哪一个是真,哪一个又是假。   夏夷则不愿去想,窗外响起了重叠的梆子音。子时到了。   他默默的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那女子欲再倒,却被青年伸手止住,女子心中知道恩客这便是要走了,而夏夷则自怀中摸出颗带着细碎链子的金饰香囊,他将香囊轻轻放在桌上,便起身推门走了。   徒留这娇俏的女子欢喜的收了起来,心中忍不住念两句这位客人虽然奇怪,出手却是极大方的。   夏夷则出平康坊时,恰赶上一队巡街的武侯从坊门出经过,但他仍极为小心的于暗处隐藏身形,而步伐也是既稳又快。   便是如此行了将近多半的路程,夏夷则却觉出不对,他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而且耳聪目明,身后那脚步,自己快他便也快,而自己慢那脚步也慢了下来。   夏夷则心中冷笑一声,眼见前方有条漆黑巷子,顿时身形一闪躲了进去。   那脚步声急匆匆的跟上来,似是左右盘望两圈便也进了巷口,夏夷则等的便是此刻,黑暗中青锋光芒一闪,当的一声却是被人架住。   “夷则——!”对峙间一道清亮女声传入耳中,这声音极熟,夏夷则还持着剑,此时却也不由微微一愣,待他定睛看去,眼前这身着百草谷戎装,眉目清朗的女将,不正是许久未见的闻人羽,而自闻人羽身后冒出的栗棕发色,眉眼飞扬笑嘻嘻看着他的青年——   “乐兄?闻人——你们——”   “嘘——!”闻人羽撤开银枪,扯住乐无异猛地向前几步,三个人挤在这狭小的巷子里屏住呼吸,直到巡街武侯的脚步声从巷口渐渐远去,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三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谁先开口,到底乐无异按捺不住,一拍夏夷则肩膀:“夷则,我同闻人可是赶路来的,怎的见了面你却没了声音。”   夏夷则微微叹了口气:“乐兄,闻人,在下自知你们回来是为了什么,因此只觉对你们不住。”   “这话便是你的不对,难道夏公子你竟不将我们当成朋友?当初你跟我们去流月城是说了什么——哦对,君子一诺,五岳为轻。如今你有事,我们怎么会不帮?”乐无异说罢便看向闻人羽:“闻人,你说对不对?”   闻人羽手中银枪打了个枪花收了回去,却是对乐无异的话十二分的赞同:“夷则你无须觉得什么,作为朋友我们必然鼎力相助。闲言少提,左金吾卫上将军传与百草谷密信,大皇子密谋造反,囚今上于慈恩寺。北衙禁军在二皇子率领下却按兵不动——你——作何打算?”   “左金吾上将军——”夏夷则心念一转,只将黄昏时城门之事和盘托出:“我于宵禁前入城,一名将士告知我说子时三刻,望仙门处,武灼衣。”   “武灼衣?——他不是在江陵城——”闻人羽清丽眉眼微微一皱,长街上又响起了梆子声。乐无异不管那些弯弯绕绕,接下闻人羽话音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去望仙门,管他什么江陵长安,既是武灼衣给夷则的传信,就必然一定有事。”   甫见挚友,夏夷则心情颇好,点点头露出些笑意:“乐兄说的是,我们速去望仙门。” 第5章 四   他三人一见宽广宫门,只觉眼中兜入的景色也为之一变。   果然是天子居处,红墙金瓦,高檐耸立。螭吻和角首无一不显出肃穆巍峨,月光照了它们,泛出一层薄薄的光晕,不似清冷。   而夏夷则三人此时正立于门前,只见朱色大门紧闭,内里一片万籁俱静。他三人对视一眼,夏夷则便点点头正欲上前,他方迈出脚步,便听得吱嘎一声,这沉重的大门竟是慢慢开了——两位高大的执金吾一左一右立于门后,而一名身披轻甲配着兵刃的将军骑着赤色马,手中另牵着一匹良驹催马行至夏夷则面前。   这人面孔生的剑星眉目,甚是俊朗。他彬彬有礼的在马上冲着夏夷则一点头:“三皇子。”   夏夷则略一颔首,拱手道了句:“武兄,恭喜。”   武灼衣听得这话,不由一笑,随即翻身下马向夏夷则行了一礼:“殿下称赞,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臣只怕殿下因着一点疑心而不来。”   “那名给我传信的监门卫,想来也是将军的人了?”   武灼衣会心一笑:“这是常有的事,我同那位监门卫的上将军不大对付,初来乍到,以防万一。”   其实夏夷则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诸如为何这武灼衣知晓他今日到了长安,又或是为何他就这样站在了自己这方。左金吾卫上将军,说的大逆不道些,帝王的身家性命都系于金吾卫身上,若是投诚送礼,这礼可太重了些。   可此时毕竟有急事待办,这些疑问便得暂且搁下,日后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探究,夏夷则目光一沉,遥遥望去只见本应灯火通明的深宫,此时却与这深夜融为一处:“慈恩寺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是当前最要紧的事,武灼衣神色微变,立时扼要道来:“陛下前日夜里与慈恩寺主持下棋,只带了数位随从,结果大皇子——发难了。”他顿了顿,又道:“大皇子只将陛下囚而不杀,与南衙十二卫对峙,若是强闯进去,必能立刻擒下,只是二殿下却说,怕伤到了陛下,所以——”武灼衣甚为无奈的苦笑一声:“臣也得等一个能下得了决定的人回来,才敢说自己是去救驾,不是去同流合污。”   武灼衣等的就是自己。夏夷则听的分明,可他不接这话茬,反倒突兀的问了一句:“你说我那二哥在等什么。”   武灼衣微微愣住,随即意味深长的看向夏夷则:“臣以为,在等一个机会。”   夏夷则冷冷一笑:“我却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这便去慈恩寺。”说罢青年接了缰绳,极利落的跨上马背,而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乐无异,此时极了解的抛给他一句放心的话:“我同闻人自有去的办法,你自己小心便是。”   夏夷则只道一声多谢,随即催马与武灼衣一同前行。他两人均是心系慈恩寺局势,因此速度极快,待到颇为恢弘的寺院大门近在咫尺,立即有守门的将士持枪喝住:“什么人!?”   不待武灼衣开口,夏夷则当即喝道:“放肆!我乃三皇子李炎,携左金吾上将军武灼衣来此救驾,你倒敢拦路。”他一双承自李家人的凤眼甚有威仪,那将士不敢再拦,只道了声:“臣失礼,殿下请——”随即又向身后小兵使了颜色,那小兵急匆匆的往慈恩寺内里去,想必是给那位二皇子通风报信去了。   夏夷则同武灼衣对彼此心知肚明,因而纷纷催马,疾驰间夏夷则看到月光在寺庙的墙上投下斑驳影子,想他上一次来这寺庙,却只听得圣元帝那一句——“朕又何尝想赐死红珊。”届时他心中悲愤交加,掌心生生掐出几道血痕。   即是今日想来,胸腔里那点恨意的火苗也有越烧越大的趋势,夏夷则不动声色徐徐换过一口浊气,仿佛借此一抒心中郁结,斑驳的月影引着他看向夜空,这样的一轮月,似乎与太华山的也无不同,而他看见这月,便想着清和,心中竟当真渐渐平静,随着武灼衣的步伐不紧不慢的走。   就在此时,一阵兵刃交击的清脆声响划破了这寂静的夜,夏夷则眸色一冷,对上武灼衣的目光心中了然,两人当即加快了步伐,几是以跑的速度到了那显然是一片狼藉的庙宇门口。   门外的数名将士大多受了伤,而内里一片嘈杂,有连声喊着找太医的,也有连声喊着陛下的,武灼衣一挥手召集了守在此地的金吾卫:“怎么回事?!”   “二殿下方才命南衙羽林卫破门而入,如今陛下已然无恙,只是逃了大皇子和数名亲兵,请问将军,要不要追?”   武灼衣定了定神,只看向夏夷则,夏夷则却是稳如泰山,似是早就料到有此一遭:“追,现在就追。”   这一队金吾卫深知此人身份贵重,不待多言已经纷纷持着兵器四处搜寻,不过片刻功夫,便将数名逃脱的将士擒了回来,夏夷则扫去一眼,不见他那所谓大哥的熟悉面孔,他也不欲废话,开口便冷冷问道:“大皇子在哪儿?”   那些受到李隐蛊惑的将士,也大多心性不稳,原本想成了事能够封侯拜相,可眼下情形,不死或许已是万幸,因此直接将主使供了出来。   “尚未逃远,必定还在附近。”   “命人守住出口入口。”夏夷则俊秀的眉眼此时颇具杀伐之气,武灼衣本以为他定要就地□□,却不料夏夷则只吐出一个字:“抓。”   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拘下了那连逃命也不会逃的李隐,人被金吾卫拘着,跟那金吾卫身后的却是闻人羽同乐无异,夏夷则见到这两人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了“禅机”按理说这两人该比自己和武灼衣到的更早。   乐无异见他不言,便开口轻轻松松解释:“我跟闻人刚到,就借着月光看见他翻墙,闻人一石子打过去——他就跌下去了。”   便是夏夷则也有些失笑,更无须说那些本就性情开朗的年轻将士。   只是这心情轻松不到半刻,他那面孔阴郁深沉的二哥便从已经把守森严的屋内走了出来,他一见夏夷则,强打出一副喜悦面孔,端的义正言辞:“三弟你回来的实在太是时候,老大不仁不义,竟趁父皇与主持手谈间围于慈恩寺,妄想撺掇皇位,我本已命人破门而入,却教他逃了出去,还好三弟跟武将军——”说罢目光在被人拘着的大皇子面孔上轻飘飘一扫:“这等叛逆之徒,只待交与父皇处置。”   这一番话将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便连夏夷则也不得不在心中冷笑一声——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个仁义忠孝的二皇子。   看他的架势,哪里像是来救驾的,若是救驾,为何又要等上一日一夜。倒不如说他名义上救驾,实则拿下了大皇子便会逼圣元帝让贤。可不曾想横空杀出了个夏夷则。   李淼狠狠捏着手中折扇,端着笑脸,目光深处却恨不得将夏夷则生吞活剥。   不知是哪个混帐给他的密信,上面写着三皇子下不了太华,他这三弟现在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还跟着金吾卫的上将军和百草谷的天罡,他若真强行破门,即便损失惨重的赢了,又会落得什么名声,这天下他又如何做的安稳。   夏夷则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三弟,绝口不提数年前妖物一事,心道他要演这兄友弟恭的戏码,自己却没兴致奉陪,因此淡淡的回道:“二哥谬赞。”而武灼衣却一拱手,似是问两人,却更是问夏夷则:“请问两位殿下,大皇子如何处置。”   夏夷则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李淼,又转身去看他那位曾经名义上的大哥,不待他开口,又从人群里急匆匆的挤出来一名内侍,他朝着夏夷则与李淼行了一礼,低声道:“陛下醒了,请两位皇子进去。”   “先扣下,待我请示了父皇再做打算。”夏夷则只来得及抛下一句话,便跟在李淼身后进了屋。   这屋子本是间禅房,因此布置朴素,而圣元帝正勉强支在桌边,闭着眼睛脸色极差,大约是听到有人进来,便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夏夷则走到圣元帝身侧,却被他的父皇颇为吃力的抓住手腕:“可是……夷则回来了。”   夏夷则目光落于圣元帝的手背,神色一暗却很快的掩饰过去,只应了句:“是。儿臣回来了。”   圣元帝重重喘了一口气,连道了两声:“很好,很好。”这话说完他也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浑浊,却仍是极清醒的,李淼趁此忙道:“三弟已经拘下了李隐——请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李隐。”圣元帝吐出大皇子的名字,似在迟疑于该给这个既愚蠢又不孝的儿子什么样的判决:“收押大理寺。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话一出李淼倒是先愣住了,显然这个决定不符合他心中的想法,自古以来这谋反都是第一等的罪名,可圣元帝却不打算要了大皇子的命,他抬眼看着夏夷则,却见夏夷则面不改色,不露分毫。   “去罢。朕累了。”圣元帝一挥宽大衣袖,神情里带着说不出的苍老倦怠:“你们自行去罢,朕要明日回宫。”   李淼此时方回过了神,便与夏夷则一同行礼告退。   进来时他走在夏夷则前面,出去时夏夷则走他前面,而青年便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身后那刀子一样的目光,若是目光能化为实质,他大约此时就得被这位口蜜腹剑的二哥在后背划的满目疮痍。可夏夷则却是只噙着些许冷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闻人羽同乐无异正在门外等他,三人与武灼衣拱手告辞,仅留下金吾卫收拾残局。   天际明月高悬,仿佛这世间众生百态与它皆不相关乐无异抬头看了眼那轮明月,一时不言,直至三人行至慈恩寺大门,他方低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音量极轻,可闻人羽听清了,夏夷则也听清了。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乐无异一言过后,状若无事般抬头冲他二人笑了笑,这数年前神采飞扬的少年,此时静然站立的身影竟有几分似那温文尔雅的偃师。   夏夷则不禁有些恍惚的想到,原来那数年前——万里之外鲲鹏飘落的羽,捐毒黄沙中的泛天云音,太华山峰顶的积雪浮云。都已经离他们远远而去,再寻不见踪影。   “闻人——”夏夷则轻轻一叹间看向那一时想要安慰,却不知作何言语的女将军:“你可是自百草谷来?”   闻人羽听他此言,顿时心领神会,然则却摇摇头道:“我是自秦陵赶来,因而倒比无异快了半日。”   “秦陵?”这话竟是乐无异回神来问道:“你怎是从秦陵来的——”他既开口,便大约算是无事的表现,闻人羽心中一松,应道:“前些日子秦陵不是很太平,因而师兄部下的星海天罡自这月月初便驻扎在那儿,我自然也是一样。”   夏夷则凝神细细想去:“秦陵每隔几年便会不甚安分,倒是辛苦百草谷了。”   闻人羽听得这话却摇摇头:“其实我与师兄皆认为此次生变并不同于往日——”她身上带着几分武将特有的敏感和直觉,只是此言一出,她有觉得许是自己太过多疑,因而摇摇头又道:“不过我来之前秦陵已是又安静下来,但愿无甚大事。”   说话间已有守在寺门处的将士牵了马来,夏夷则往宫内去,乐无异自是要回长安家中,因而在慈恩寺门外长街三人便分道而行。   夜风拂过,呼吸间既干又冷,夏夷则骑在马上,只见长街之上月光倾泻,拉长了自己一道漆黑投影,他想到这匆忙慌乱的一晚,想到闻人羽说的秦陵,也想到方才那一瞬,乐无异神情中不加掩饰的怆然。   他又何尝不想清和——这轮月影仿佛在时刻提醒他昨日山门一别,以及师尊在他临行前的信手一指是何等狡猾。   数年前捐毒沙漠中的那一夜,乐无异心中何等悲痛欲绝。夏夷则也曾设身处地的想上一想——若是清和为他舍了性命,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却当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一时只觉心头仿佛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可他不是早已明白,此番回来,就是要权谋算计,生杀予夺——一步一步,踏着华美地毯下的鲜血与荆棘,越过琼楼玉宇中的尸山与血海,走到权利的巅峰,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心头闪过方才闻人羽一句“鼎力相助”,乐无异一句“我们难道不是朋友?”还有——还有师尊,师尊说“你可以败,但是持剑之手不可不稳”   心头那点阴霾倒似遇到清风,顷刻间烟消云散,是了,有恩师倾囊相授,有挚友慨然相助,他又有何畏惧? 第6章 五   大皇子李隐密谋造反一事,便这般悄无声息的解决了。   朝野中上书要严惩的臣子,见自己的折子大多被压了回去。官场里混的都是人精,便少有人再不识趣的要求严惩。   毕竟没了大皇子,这长安城里又多了位三皇子,是了,就是几年前出宫云游的三皇子回来了,而且极得陛下的喜欢。   这是朝野里传出去的话,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圣元帝给夏夷则赐了栋宅子,许他参与每日朝参。毕竟皇子弱冠有许还在深宫里住着像什么话。   唯有夏夷则察觉出圣元帝对他的态度似乎真的有些变了。诸如召他入宫问些政事,又或是不经意中问起夏夷则可有心仪的淑女,前者夏夷则自是琢磨着说,后者则一概是尚未得遇知心之人。   这一日晚间圣元帝同他说的有些久,索性用过了晚膳才令他回去。   夏夷则策马的身影穿过重重的殿宇楼台,出了含元殿,行过一截窄道,便是左右金吾卫的帐院。而武灼衣此时退却官服等在门处,远远看见一道修长身影策马而行,眼睛一眯迎了上去,显然是在等他。   夏夷则见他上前,却只是微微一颔首,态度不冷不热。武灼衣面上不露,心中却说不得有些尴尬。   “武兄有事?”   这话问的奇怪,当日夏夷则满腹疑问不得解答,只是碍于慈恩寺之事耽搁下来,本以为这三皇子得了空必会前来寻他,可看他眼前的模样却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武灼衣只得道:“有些许私事想要询问殿下。”   “我倒想说另一件事。”夏夷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冷:“武兄家的那位小姐,可还有什么别的算盘?”   武灼衣听到此话心中一震,大惊之下神色也无法再加掩饰,他心中盘旋了千百种想法——三皇子知道了?他如何知道的?那血玲珑的事情必然也知道了。可他这半月来只见夏夷则处事稳妥老辣,却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查探出的,所幸夏夷则神色虽冷,却也不是打算做个了结的模样,武灼衣因此定了定心,拱手长揖一礼,喉头发紧道:“是臣的错,小妹年少,做事不考虑分寸,且给殿下赔罪。”   “令妹年纪虽小,志气却不小。”夏夷则唇角略略一挑,言语间却是一派冰冷:“此事不必再提,也请将军告知令妹,死了联姻的心。这江山——终究是我李家的江山。”   武灼衣心中已是明白了一二,因此连做了保证,心道再不去触这三皇子的逆鳞,然则虽如此,他心中仍是惊疑未定,夏夷则看的出来,索性说的真真假假:“将军有将军的线人,我也有我的渠道。不提此事,将军同我仍是盟友,无需担心。”   武灼衣顿时端正神情,语气再次端的极为严肃:“小妹的事,臣定会好好处理,不过却是有另一件要紧事要告知殿下。”   夏夷则翻身下了马,这便不再是方才居高临下的模样,他牵着缰绳同武灼衣悠悠然的往出宫的方向走,武灼衣压低了声音在他身旁道:“再过三日,有位异族的将军会回到长安。”   夏夷则神色微微一动:“哪一位将军?”他离宫甚久,方才回来,尽管有乐国公和百草谷的帮衬,这朝堂的人士变更仍旧是个大麻烦,而武灼衣却是个绝佳的助力。   “是两年前投诚而来,领着五万精兵灭了突厥的一位异族将军。”   武灼衣边说话边状似无意的环顾四周:“他名叫阿那□□,原也是一位突厥贵族,陛下前几年被边关之事闹得烦心不已,正好借他的手打了极漂亮的一仗,只是这位将军跟人见第一面,给人的感觉便只有四个字能够形容。”   夏夷则探寻的看向他,武灼衣眸色深沉,极轻的说了句:“狼子野心。”   “既如此,为何不给他安排个十六卫的将军就近监视,反倒要放出去——这不是养虎为患?”夏夷则攥了攥手心的缰绳,心中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便武灼衣道:“大约是二皇子想的法子罢。况且朔方节度使这个位子只能算得上大材小用,这次将人召回长安,也是二殿下的意思。”   眼见宫门将至,武灼衣不便再行,两人便停了下来,夏夷则不动声色的吐出一句:“是狼是犬也需见过了才知道,这次需得多谢将军。”   武灼衣借着月光扫过夏夷则面孔,心中叹道这位三皇子确实生的极好,尤其是这双眼睛,仿若苍穹之寒星。他想到那日执勤无意间听到的一句话,便做了个顺水人情:“还有件能令殿下高兴的事,臣那日听见陛下的意思,今冬似乎仍是要召诀微长老入宫——”   夏夷则听得诀微长老四个字,再听这句话,顿时眼睛一亮,语气仍旧如常,唇角却是抿不住一缕笑意:“这是件极好的事,多谢将军,告辞了。”   武灼衣看他策马身影渐渐消失于这狭长的甬道中,不禁摇了摇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三皇子与诀微长老师徒情深他有预料,却不知夏夷则竟是如此看重他的那位师尊,而这份上心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第7章 六   自那日与武灼衣面谈过后,日子又慢慢过去将近半月。这期间夏夷则偶尔同这位金吾卫将军碰上,也不过是淡淡的打个照面。而同他的那位二哥,更是表现的有礼有节。   这段时日太过平静如水,夏夷则心中便总是惦念起师尊,惦念起清和该何时奉召入宫,而他又何时才能见到清和。   然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间休憩,他竟真的重又梦见皇家宫苑,天子近旁。一砖一瓦都透露着皇权无上,也透露出岁月沧桑世态炎凉。   他看到自己幼时住的那座宫殿,似乎一窗一门,一桌一椅,就连石缝中的苔藓,都是冰冷的。   唯有一点好,这宫殿后有一株雪存,宫殿前有一池莲花。夏日莲花盛开,似数十盏宫灯临水,大约这里曾经也是一处赏莲的好所在,只是如今宫内另僻了花园,这里的荷花就像这里的宫殿,一样被众人抛掷脑后。   夏夷则忘不了那日,夜色渐深,舜华已落,睡莲初绽。殿门前只挂了两盏宫灯,昏黄灯光映出池中斜红淡蕊,全然没了半分皇家气派。   而届时年幼的夏夷则只看到高墙上的琉璃金光融缀,夜色之下虽是黯淡,总还染了一屋脊的金碧,一抬头便看见脚下璨若星辰蜿蜒不绝,映照一路霜雪。   何来霜雪?许久之后夏夷则方才明白,原是月光铺就了路,与那格格不入的金色相接,便融作这玉树琼光般的霜雪。   他当时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只听有人自殿外笑道:“好、好,本以为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也算了机缘,倒教山人寻到这样一处清净的景致饮酒。”   夏夷则那时尚且年幼,却已在宫中受冷多日,小小的孩子强装出气势问道:“什么人?!”   “咦?看来这处地方原是有主人的。”清和方才在宴上喝了不少,此时已隐隐有了几分醺然之意,待他看清夏夷则的面孔,立即了然轻叹一声:“你便是那位三皇子?”   “是,我就是三皇子。”夏夷则小小年纪尚按捺不住好奇:“你又是谁?”   清和微微一笑:“山人太华观清和。”   夏夷则闭口不再说话,目光却仍好奇的打量清和。他只觉得眼前此人,言笑晏晏,从容可亲。而眉心一点丹砂似的痕迹令人不觉将目光最先投向他的面孔——当真是一派清雅温和。   清和见他不再应答,心中却觉甚是有趣,伸手一抬那提了一路的小酒坛在夏夷则眼前晃了晃:“三皇子要喝么?恩?不说话,那便喝一点吧。”   许多年过后,当夏夷则对清和的称呼变成了师尊,当清和对夏夷则的称呼变成了夷则。清和再一琢磨这天晚上的事儿,不由自主的觉得自己那日不是微醺,是真的喝多了。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哄一个小孩子喝酒的。   当清和打算一本正经的跟夏夷则说起这件事时,当时已经十三岁的夏夷则没等清和开口就放下了刚刚抄好的道德经,师徒两闲聊数句夏夷则像是想到了什么:“师尊上次说宫里的紫金醇味道好,弟子带了一坛回来,其实弟子觉得那宫里的酒是不如长安西街那家酒肆中的桂花白的味道好的。”   清和瞬间把自己打算来说的那件事情给咽回肚子。然后非常果决的选择遗忘掉了。   再之后过了很久,久到夏夷则成了帝王,阖宫夜宴上臣子们都恭维的称赞说陛下真是海量,陛下酒量真好啊。只见年轻的帝王一挥冕服衣袖,眉眼间满是漫不经心的敷衍笑道:“爱卿们说哪里话,朕这点酒量,都是小时候练出来的。”   正待夏夷则的唇齿间尝到熟悉的,上好的美酒味,砰砰砰砰的敲门声就把他吵醒了。   任谁被扰了清梦脸色都不会好,更何况他做的是名符其实的美梦。   所以府邸中的管事得了许可,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就看到了三殿下有些不愉的揉着眉心,再一瞄屋外还没褪去的星空,管事内心叹了口气,他也不想,可谁叫是宫里的内侍来传的口谕呢。   “殿下——陛下身旁的总管请您进宫。”管事毕恭毕敬的躬下身。   夏夷则只嗯了一声,他虽未彻底清醒,身体却已经下意识的下了床榻,层叠的衣服有条不紊的穿好,便连环佩饰物也一应梳理的井井有条。   理着腰带时夏夷则想,最初在太华,倒是清和手把手的教他正衣冠,明德君子。而想到清和,只一味的想到那是他的师尊。偶尔错位想一想,倘若当年他不曾拜清和为师,长到这般年纪,以他如今的品行,说不得清和见到也会因礼貌称一句小友,尽管这友前面还有个小字,却也在辈分上占了大便宜。   可每每想到此处,夏夷则又忍不住自嘲的笑话自己——若是没有师尊,他现在能否存活都是个未知数,若是没有师尊,又哪里有他的什么品性。   只是一点隐秘的幻想——若师尊不再是师尊。这个想法仿佛蛙壳里藏着的珍珠,坚硬的外壳只开了一点缝儿便吝啬的合上,搅得他心中仿佛有猫爪在挠。   待到将自己打理好了夏夷则才冲着那管事吩咐:“走罢。”   宫中来的车驾急匆匆的将人接走,夏夷则迈进含元殿时心中早有了数,那低眉顺眼领着自己的内侍跟他通了气,他那父皇的心情似是很好,必然不是兴师问罪之流。可是这尚在夜中的时候,火急火燎的将他叫来,又是为着什么大事。   夏夷则当即清醒过来,待他到了紫宸殿外正要行礼,便见殿门处的内侍一路小跑到他身边,用那尖细的嗓子冲他低声道:“陛下吩咐,殿下若是到了直接进去就是。” 夏夷则想这倒容易,他还省的行一个礼。于是迈步上了阶梯又进了内殿。   圣元帝倚在软榻中,这位年近耳顺之年的帝王,经由慈恩寺一事,身体远远不再如朝臣们所想的那般硬朗。他见夏夷则来了,咳嗽两声放下朱笔,似是冲夏夷则,又更似朝着内室的方向说道:“老道,你的徒弟来了。且出来罢。”   夏夷则听得这话不由一惊,接着听到珠翠撞击清脆悦耳,一抬头目光正对上从内室掀了珠帘走出来的清和。   相别一月有余,即便之前武灼衣向他提了醒,他竟是也想不到师尊会是这般出现在他面前,之前做的那个美梦,莫非当真是对此时的预示。   清和见自己的徒弟似是呆了,便对着他温和一笑:“夷则。”又冲着圣元帝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一礼:“山人奉召入宫,多谢陛下如此大量。”   圣元帝冷哼一声,似是不耐的挥了挥手,动作间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们师徒见面,朕何必小气。你就算通天彻地,也还是个道士,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清和行至夏夷则身旁,从容不迫的答道:“山人自是不会忘的,陛下万请放心。”   圣元帝目光一抬盯住夏夷则片刻,复又低下头去只说了声:“退下吧。冬猎你也当去。”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清和的。清和只点点头算是听到了,随后一扯夏夷则,施施然的拉着徒弟走出了大殿。   待到出了殿门,需行过一段长街才能见到马车,夜空的星散了,夏夷则握住清和的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他以为太华一别需得三年五载才能见到清和,此时此刻竟是不知所措大过惊诧喜悦,片刻后方低声唤了句:“师尊。”   “为师在呢。”清和拍了拍他的手背,说话间呵出一口白气,夏夷则见状才发觉清和穿的实是单薄,他利落的除却自己象牙云纹的外氅,不待清和开口便为他披在肩上。   骤然被裹在温暖的斗篷里,任谁都得一怔,清和无奈的看着夏夷则骨节分明的手指系着大氅上的带子:“夷则,不过一段路——”   夏夷则极为熟稔的老生常谈:“师尊——旧伤未愈——”这话刚说出几个字,他便自己也想笑,因此摇摇头只道:“夜里寒凉,师尊还是穿着罢。”这话说完,宅邸的马车也到了。   清和扶着夏夷则的手臂登上马车,只听夏夷则吩咐车夫慢些,随即也坐到了他的旁边,清和闭目养神,夏夷则却是想要提个话头,只是见清和闭眼,便也不开口。   年过弱冠的皇子分别赐下了府邸,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夏夷则与李淼的宅子分别在这长安城的两头,许多人都觉得大约是这两位皇子连兄友弟恭的表象都不屑于做了。   终是行过一段路,平康坊内的秦楼楚馆隐隐传出的丝弦乐曲倒令清和醒了,他揉了揉眉心看向夏夷则,突兀的开口问道:“李隐你父皇怎么处置了?”   夏夷则心中一动,只道师尊竟是什么都知道:“囚于大理寺——任何人都不得探视。”   清和眼中噙了点淡薄笑意,却不见什么喜怒:“原来真的是虎毒不食子……不过也罢,囚上个三五年,便是放出来也生不起什么波澜了。”   “其实师尊也是明白的——”夏夷则看着清和,这话他是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只是师尊——只有师尊:“老大虽然鲁莽,却也不会这么不要命,必然是背后有人怂恿。”   清和点点头,对上夏夷则的目光便又扯开了话题:“那二皇子呢。”   “出入三省六部如同自己的宅邸一样方便,御史台弹劾了几次,弟子觉得——他有些心急了。”夏夷则将车窗旁的帘子掀开些许,随即又放了下:“还有段路才能到呢。”   清和听他之前话语,心中自是明白的很,因此只淡淡笑道:“如今夷则有了宅邸,倒叫我这个做师尊的占了便宜,不过你也无须因为我便放下了自己的事,你有你的事情,为师自然也有为师的事情要办。”   夏夷则只温和的称是,抬眼时目光在空气中与清和交错的一碰,心中自是极为满足,只是往常看师尊,大约习惯使然。从不觉得清和眉心的那点赤色道纹如何显眼,方才那一眼,竟莫名令他心头一动,再细细看去,清和已然闭了眼,面孔犹带着几分苍白倦态,夏夷则知晓这是清和旧伤的缘由,因此微微一叹目光移向别处,心中却打起了要为清和找个大夫的想法。   其实找个大夫又有何用,清和的旧伤便是西王母看了又如何。只是夏夷则心中觉得,令他如此看着便是心中涩然,必要做些什么,只因那是自己的师尊。   他心中一时有些忧虑,却又按捺不住的生出一股欣喜,想来清和在的这段日子,他终于不必再对着一轮寒月高悬,借景思人。 第8章 七   天玺十七年的一月初九,长安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自此河水冰封,呵气成霜的日子要连绵上几个月。   自夏夷则回来,圣元帝虽不许他职位,却也命他参加每日朝参。这朝参在冬日里称得上是一件辛苦事。只是清和前几日奉召入宫,夏夷则心情自是好的,这苦事便也算不上苦事。   而夏夷则如今虽回了长安,然则同李淼相比根基却着实太浅,这临近除夕前的日子,亦是最容易疏通各方关节的时候,清和每每于闲聊间告知他寥寥数语,却为夏夷则省了不少的无用功。   清和说门下侍中那个人看似古板不知变通,实则喜好鉴赏美玉。而凤阁主事为人刚正,乃朝中清流之首,非金银珠宝能动,你当亲自登门以示诚意。   如此种种,清和尽数告知于他——这些相交的老臣尽数为朝中股肱,数名说话甚有分量,夏夷则因而渐渐在朝臣中立下了威望。   他越如此,便知有人愈发恨他,这日朝参结束,应对寒暄而来的朝臣各自散去,出了紫宸殿大门,夏夷则正往汉白长阶迈下一步,便听得一个熟悉却又令人生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弟!三弟且慢!”   李淼的这一声的确让夏夷则停下了脚步,青年修长的身影微微一顿转了过来,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敷衍:“二哥,有事?”   李淼浑然不觉般走上前来,夏夷则这才发现他这二哥身后还跟这位身形高大的男子,而李淼也正是适时的为他介绍:“这位是刚从边地回来的节度使,也是位将军。三弟你可知他是谁吗?”   夏夷则细观之下,看清这人高鼻深目,肤色近乎发棕,此时冲他彬彬有礼的笑了笑,倒也称得上是为俊朗男子。略一思考便心下明了,冲那人淡淡的一拱手:“阿那将军。”   阿那□□也向他回礼:“三皇子。”   夏夷则的态度照旧温和疏离:“将军虽是突厥人,可这官话却说的当真不错。”   阿那一词的意思,在突厥语中意为苍色的狼眼,这位将军的眼睛也确实像狼一样,虽然笑的文雅,眼眸深处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狠劲。单看面向不是个简单人物,而夏夷则也终于清楚了武灼衣的那番话——这世上有狼子野心的人不少,可表露的如此明显嚣张的确实不多。   “臣既然已是大唐的臣子,自然需入乡随俗。”阿那□□不加掩饰的打量起眼前这位俊美非常的的三皇子:“臣听说殿下的师长——便是太华山的诀微长老。”   听得清和名号,夏夷则不由得心中提起几分警醒,只是却不动声色的回道:“正是,莫非将军也对我太华道法有些兴趣?”   阿那一摆手,眼睛里带出几分说不明的光芒:“殿下有所不知,臣有个妹妹,居在长安,两年前生了场大病,当初还是诀微长老施以援手,才得以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回来了,臣只那一个妹妹,若是出了什么事可真是要让人活活伤心死。”他官话虽说的好,只是话说长了便带出几分含混不清的尾音,而他这番话又说的真挚十分,显然是极为欣悦。   夏夷则便是心有不愉也暂且按下,正欲回答,却听的李淼笑着先开了口:“将军还不知道吧,诀微长老与我父皇相交甚好,如今奉召入京,先下正在三弟的宅邸里住着。”   “当真?!”阿那□□顿时大笑几声:“这真是太好了,既在殿下府上,那这顿酬谢恩人的酒席臣是一定要摆的,届时还请殿下和诀微长老赏几分薄面!”   他这话一出,便是由不得夏夷则不答应,青年犀利目光于李淼面上扫过,只道不知他这位心思阴沉的二哥在打什么算盘,开口却是委婉的答了句:“我既然知道了,那便一定会去,只是师尊那边,还需看师尊自己的意思。”   而那突厥将军不觉自己碰了个软钉子,笑容仍是十分开怀:“这月十七,我便在宅邸等殿下和诀微长老。”说罢拱拱手,示意告退,随即跟在李淼身后,两人一同走了。   而夏夷则站在汉白玉阶上,微微呵出一口冷气,露在袖口外的手背上微微一凉,他低头一看,原是零星两片银粟落下,在他手背上融了。而他再一抬头,原道那两片雪花并非北风送来的零星,而是又下了雪。   夏夷则是命车夫快些走着,因此回到宅邸也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只道这样的天气师尊必定是躲在屋里暖和着,因此直奔清和的卧房,结果却扑了个空。他伸手一掀桌上的香炉,内里余香尚未燃尽,因此出门叫了院子里守着的小厮,只问道:“先生呢?”   此时雪势渐大,那小厮虽穿的厚却仍忍不住揣起两只手,眼见这位三皇子开口询问自己,因此不由得一哆嗦,连忙答道:“刚出去,似乎是往后院去了,还命人烫了酒,先生说什么——”   夏夷则哪里能听他说完,只听了后院两个字便转身往后院去了。这大雪纷飞的天气,即便清和是他师尊,夏夷则也忍不住在心中重复起那段让自己耳朵都能起茧子的话——“师尊您旧伤未愈——”   宅邸后院有一池湖水,湖上建亭,名为“一池波”而夏夷则打入住伊始便命人挪种来数种梅花。芳流阁,重瓣粉朱,玉台照水,白须朱砂一应俱全。   自打入冬后湖面上结了一层浮冰,这梅花也纷纷开了,远远望去颜色连成深浅一片煞是好看。   湖边四角飞檐的亭子里立着一道人影,夏夷则从背后慢慢走过去,只见清和披着那件象牙色的厚实外氅,一盏烫好的酒正端在手中,而面如冠玉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绯色,一时倒衬的他气色极好,不复几日前的苍白。   夏夷则按下之前想要说的老生常谈,这番情景即便从他自己的角度看去——这清酒佐梅,只闻香气便已沈醉,何況這天地附贈的白雪茫茫?   只是清和不知端着酒盏在想些什么,便连夏夷则已到了自己身后都尚未察觉,夏夷则只怕自己大声了会唬的清和一愣,因此行至清和身边方轻轻唤道:“师尊?”   清和端着酒盏的手指微微一颤,这方回过神来,看到身旁的夏夷则一笑道:“夷则回来了,为师方才卜卦有些出神,可要饮一杯?”说罢朝着夏夷则递上自己手中的酒盏。不料他这徒弟当真自他手里从容接过,就着杯沿便一饮而尽,饮尽后稍一回味,不觉一笑:“入口醇郁,有濯魄冰壶之感。这是……竹叶青?”   清和点点头,捧起桌上的手炉在怀里暖着:“碧梧轩的竹叶青,为师也只刚喝了两杯——”   这个两杯大约后面得跟个半字,夏夷则方才喝的是清和饮过的残酒,平日倒也罢了,只是他方才就着的杯沿,也同清和饮酒时不差分毫,这便多了几分含混不清的暧昧。   “那家的竹叶青喝下几杯,便是海量也当醉了——”夏夷则此言便是含蓄提醒清和到此为止,因而便接着朝间之事转移话题:“师尊,今日在宫里见了位回来的节度使。”   清和恩了一声,瞄了眼夏夷则的神情后唇角含笑:“是哪一位?”   “刚刚回来的朔方节度使——两年前平定西突厥的阿那将军。”夏夷则将那酒盏放回桌上,正听得清和了然答道:“原来是那位将军,他家中似乎有一名小妹——”   “师尊救过命的。”   清和觉着有些冷,因此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支起的毛领掩住半边面如冠玉,一时显得甚有雍容清贵之感。   夏夷则忍不住伸手过去压了压那翘起的领子,便听清和随意解释说:“两年前,不过顺手为之。不知那小姑娘现在如何了。”   “那位将军这月十七要在自家宅邸置席——”夏夷则这话只顾说的从容不迫,浑然不觉自己面上颇有郁结之色:“还叫我请师尊去。”   清和忍不住伸出手,冰凉手指抚上夏夷则眉心,眼看着他这徒弟似乎微微一惊,不觉笑道:“现下这个模样,夷则是怕为师倒戈相向么?”   这话自然是玩笑,只是夏夷则不由得一时面热,觉出自己方才举止浑不似平日内敛沉静,不过是一顿席,他倒像是怕师尊被谁抢走了一般,因此定了定心神看向清和问:“那师尊去么?”   清和手指撤了回来,自然而然的说:“夷则去,为师自然去。”   这一句话,夏夷则自将方才诸多心烦抛诸脑后,不由笑道:“师尊原本好好的赏雪,是弟子搅了兴致。”   清和目光一转,瞧见那亭前的数棵梅树,这一场大雪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停了,日光隐隐从云缝中透出,而那数棵梅树的枝干上均压了一层薄薄雪花,他唇角含笑同夏夷则道便:“既如此,便罚你舞剑一曲,就在那梅树旁。”   清和这话既出了口,夏夷则自是无有不遵。索性化出青锋,持剑出了亭子,清和遥见青年身形修长,削肩窄腰,持剑立于院内当真赏心悦目。   而夏夷则手中薄刃青锋一动,剑气掠过处卷起梅花如新月堆雪,而青年的身形便在这漫天银粟中若隐若现,间或一道凌厉寒光,有如银瓶乍破,令人心神凛然。   清和看的悦目,便手持牙箸敲起杯盏,那酒盏是玉器,敲出声音甚是清脆,这乐声剑舞渐渐融为十分默契,直到夏夷则身形倏然一顿,剑光中化作飞雪的梅花悠悠然落在身边,清和的敲击声也正是落了重重的最后一下。   收剑之时,夏夷则只觉周围尚余一缕梅花冷香。他抬头去看亭中的师尊,只见清和放下牙箸向他清越一笑,日光莹莹落在雪上,也透过亭子为清和稍显单薄的身影打上一层略微浑厚的光,整个人宛如一副妙画。   夏夷则只觉得心头隐隐一跳,仿佛是这一瞬间,那本该是师徒间的孺慕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至于究竟是何种变化,便连夏夷则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了。 第9章 八   夏夷则言出必践,他既说了会赴约,便一定会去。清和只道徒弟去自己也去。   而阿那□□的那句谢恩,清和却是有些不放心上的,对他而言那的确只是举手之劳,也是碰巧,若不是那日他下山行至长安,想念了玉景春的酒,而酒坊里那两名不知哪里的闲散人嘀咕着东街哪里哪里的小姐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缠了身,而他也没有心血来潮的多管闲事——那大约那位突厥将军的小妹,坟头上的草都有一尺高了。   而一月十九那日清晨,突厥将军府邸中的请帖殷勤地送上门,正午方过,夏夷则便同自己师尊悠悠然的去赴宴,这一出宴,清和是主客,可那府邸门前进进出出的,无一不是朝堂权贵和天子亲系,便连清和也同夏夷则笑道:“这位将军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夏夷则伸出左臂,稳稳的撑着师尊下了马车,听了这话不由蹙起两道冷秀的剑眉,是了,他见到了二皇子的车驾,以及朝堂上职权尤重的几位大臣,门口的小厮收好请帖将人恭敬请入府门。夏夷则神情有些微妙,却听得身后一道熟悉声音颇为讶异:“三殿下——诀微长老?”   被叫到名字的师徒两人一齐朝那方向看去,只见是穿着家常服饰的武灼衣,身后携着位身形略比他矮的青年。   “殿下——诀微长老”武灼衣略略见了礼,而夏夷则目光落于他身后那人身上,武灼衣一笑,当即同夏夷则介绍:“这位叶灵臻,是我的至交好友,如今在御史台供职。”   夏夷则心中了然,笑着称那人为:“叶兄。”   叶灵臻步伐有力,眼神清澄,一看便知也是个习过武的。只是生的细眉俊眼,因而文臣气更重些。他同武灼衣相交已久,自然也明白好友向自己引荐夏夷则的意思,于是也行了一礼,玩笑道:“殿下看着面熟,想来我等是有缘——”   夏夷则略一点头,却向武灼衣问道:“武兄也是收了请帖?”   武灼衣指间夹着那张薄薄请帖向他扬了扬:“自然。不过其实这来的,大多是给二皇子面子。”   他们两人又略说了几句,清和与叶灵臻随口说了几句诗词道法。四人不急着进去,却叫那作为宴请宾客的主人家有些急了。   阿那□□显然已布好了席位,就等清和与夏夷则这两位名义上的主客,只是人迟迟不来,他便自行到门口看看。夏夷则听到脚步声,神色顿时一凝,武灼衣何等敏锐,当即止了话头,悠悠然一转身,向那大步而来的突厥将军道了声:“阿那将军。”   阿那□□也扯出笑容:“武将军。”他的目光在看到清和时骤然一亮,这场名义上是谢恩的宴席的确只是个借口,他两年前还在征伐突厥,小妹的情况都是回到长安后在下人们琐碎的言语中听到的。在他的想象中,这位诀微长老既是个道士,又是三皇子的师尊,那理所应当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而眼前这位披着象牙色外氅的男子,黑而长的发泻于肩头,微微笑起来时眉梢眼角带着点隐含的风流不羁,若不是已经知晓他是夏夷则的师尊,阿那□□只怕会认为这是长安城中哪家的贵公子。   突厥将军的打量目光颇为露骨,夏夷则深黑凤眼中寒芒一闪,下一刻已经挪动身形稳稳的挡在清和身前,他不露声色的看向阿那□□道:“我等前来赴宴,这么干站在主人家的大门外可是有些失礼了。”   阿那□□眯起眼睛,唇角笑意颇为玩味:“殿下说的哪里话,今日臣这府上当真蓬荜生辉,几位快请——”说罢他立在门前,当真是一副恭候贵客的模样。   武灼衣与他官阶相平,因此一点头便与叶灵臻一同进去。方才夏夷则的目光,动作,系数其实落在他的眼里,这位上将军的心里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仿佛窥探到了一件不该知道的秘密。   “喂——人家请你吃饭,就算你不愿意来也不必将心思露的这样明显啊。”叶灵臻猛地一扯友人袍袖,武灼衣回过神来只得冲他笑笑,原来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时已经长而沉重的叹了口气。   叶灵臻一皱眉:“你今日是怎么了?”武灼衣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事,而他两人已经撩开衣摆坐在了席位上,只一抬眼,便看得到对面相邻的诀微长老与三皇子,此时身为主人家的阿那□□大步走了进来,举臂拍了拍手——这席方算正式开始了。   阿那□□是突厥人,宴请的菜品自然也豪放,屋内两边至席,中间空出宽敞空地,在他拍手间,便有几名生的麦色皮肤的粗狂男子抬着一台烤架上来,架上是一整只全羊,而各人面前只放了阔口酒杯,削肉用的弯刀一柄,盛肉用的碟子一个。   这烤全羊的特点便在于事先刷好料汁,吊的七分熟抬上来。自己片肉,看中哪片削哪片。   清和解了外氅,坐在主人家下首左侧的位置上,这是主客的席位,坐在他右侧的便是夏夷则。而这赴宴的人都大多认得这位圣上面前的红人,免不了趁着割肉的功夫一一上前寒暄几句,清和也从容的挨个敷衍过去。   他敷衍人时的神情夏夷则最为清楚,眼见那一个个混于官场的人精问候了清和又有过来跟他搭话的意思,夏夷则当机立断的端着盘子走到那烤架前,从容利落的削了十数片羊肉。   待到那群心思各异的朝臣终于肯去填饱肚子,清和终于得以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心中腹诽有些人当真是越老越能说,而夏夷则探过身往清和盘中拨了几片肉,清和随手夹起一片吃了,目光忍不住去瞧方才做了“逃兵”的自家徒弟。   角落中聚齐了乐师,似乎正在调弦,清和便不得不将声音压低了些:“夷则,你倒是好生轻松……”   夏夷则深知师尊是说方才他没能在身边分担火力,原来师尊对此也是消受不起,他不由溢出一声低笑,低垂的眼睫显得分外黑而浓密:“师尊——弟子每日朝参,这虚与委蛇好戏实在是看的够多了……”   清和不动声色的去取桌上的酒盏,寒玉般的面孔听到这句话,平静无波的神情便有些端不住,佯装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便先饶你一次——”   阿那□□坐在主位,此时正连声吩咐:“倒酒倒酒。” 随之角落中聚在一起的乐师,终于奏出一片迤逦风情的西域乐章。   宫内赐宴,大多还要顾及高高在上的君王和礼法。而此时在这异域将军的府上,几杯色泽紫红的葡萄酒下肚,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人也大多露出肆意本色。夏夷则深知这等场合,待会儿那突厥将军必定会来敬酒,而这葡萄酒喝着爽口,后劲却大,因而他喝过两杯便有意不再举杯。   似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阿那□□已经从席位上站起来,转过那烧的簌簌作响的烤架,清和目光一抬,隐约同那突厥将军的目光交错而过,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因此用余光瞄了眼夏夷则,仍是压低着声音道:“夷则——你猜今天这一出究竟是不是鸿门宴?”   夏夷则眉宇微微一蹙,抬头看去时那突厥将军果然是先往他这里来。   “三殿下——”阿那□□来到夏夷则桌前,身后有婢女捧着酒盏,他之目光在夏夷则的脸上转了一圈,却见这三皇子面皮都不曾红一下便起了身:“将军这是来敬我了——我酒量浅,将军可得手下留情才是——”   阿那□□露出一个笑容:“殿下说的哪里话,酒量深浅还不是练出来的——殿下请——”说罢他一挥手,身后的婢女立即上前为夏夷则重新置了酒盏,里面的酒水清亮的能看到盏底,夏夷则却心道这酒就算再烈,不过一碗罢了,尚放不倒他。因此接过酒盏朝着阿那□□举了举,便干脆的一饮而尽,末了还翻了翻酒盏,确是一滴也不剩。   “好!”阿那□□见此高喝一声,他方才已于右侧席位敬酒了一圈,饶是海量此时也有几分醉意,不曾想这位看上去温文雅气像个文人般的三皇子,也是个有几分酒量和胆气的人物,阿那似乎察觉到了李淼在他身后投过来的阴冷目光,却偏偏生起一股戏弄之心,因此一面拍手一面大声道:“殿下和长老一定要见见我的妹妹,阿伊!”   清和同夏夷则的席位挨在一起,这话他自然也听得到。异域风情的乐曲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变得婉转缠绵,从主人家坐席的左手珠帘内袅袅步出一位突厥少女,她身量窈窕,尤以一双异于中原人的碧色双眸引人注目。少女仿若洒金的牡丹色裙摆随着步伐摇曳生姿,手腕上戴着的银色镯子随着动作发出一阵清脆的撞击之声。   阿那□□看向少女的目光十分温柔,他向着夏夷则与清和的位置扬了扬头:“阿伊,这位诀微长老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这位三殿下,便是他的徒弟,所谓知恩图报,你敬他们。”   阿伊眨了眨眼,她的官话显然不好,只一味笑着端起酒去敬清和,佳人当前,清和便微微一笑,起身接过酒盏喝了,阿伊向他投以感激的目光,清和将空了的酒盏递过去,唇间吐出一句夏夷则听不懂的异域方言,可少女和那突厥将军却是都一愣,阿伊回过神,颇为激动的也用那相同的语言回了一句什么,清和笑着点点头便又坐了回去。   夏夷则心中莫名,可那突厥少女又从婢女手中接过酒盏,端至眉心处捧到夏夷则面前,眼见这年轻的三皇子略一沉吟,便伸手取过酒水大方的一饮而尽,阿伊看向他的目光不禁秋水生波,直到夏夷则将酒盏递还给她,她才盈盈一笑的回到了阿那□□的身后。这动作带出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同方才与清和敬酒时迥然不同。   “我的小妹,她的名字在突厥语中是月光的意思。殿下可喜欢月光吗?”阿那□□看着贵公子波澜不惊的表情,问出的话听在有心人耳中却犹如一道炸雷。   夏夷则微微一怔,显然不曾料想这突厥将军问的这般直白,可随即他唇边掠过一丝笑痕,甚是礼貌的冲阿那□□点了点头:“多谢将军美意。可惜在下已有一轮明月在怀——”   阿那□□盯着他,神情渐渐浮出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他凑近夏夷则低声问:“不知道殿下心中的这轮明月——是哪个人。”说罢,这突厥将军狭长的眼睛扫过席位上正在慢慢饮酒的清和。   夏夷则此时终于察觉到这个突厥将军是个异常危险的人物,他不是太过头脑简单将狼子野心流于表面,就是太过聪慧油滑善于掩饰。   若只是个鲁莽轻狂的武将,夏夷则或许不放在心上,可眼前这人的深沉心机,敏锐目光,饶是夏夷则也不由得要提起十二分的警醒,阿那□□看向清和的那一眼,着实是看到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一角。他告诫自己,清和与自己之间只有师徒孺慕,光明正大,半分不必怕面前这突厥将军意味深长的言语。   大约是主人家敬酒的时间委实太长了些,相邻最近的清和端着酒盏转过头,微微扬起的眉角带着探寻的目光,那双眉细而长,却很浓密,黑如墨勾。   “这又同将军有什么干系呢——”夏夷则退了两步坐回自己的席位,露出一个内敛含蓄的笑容,而阿那□□正欲继续追问,身后的阿伊却掐住他的衣袖,示意自己要回屋了。阿那□□点点头,那方又有人来敬酒,一时无暇他顾。   夏夷则伸向酒盏的手指在毫不停歇的乐声里微微一顿收了回去,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掩藏了他纠葛成一团的心绪。   他下意识的看向师尊,两人目光心有灵犀的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清和朝他微微一笑,身形往这边侧了侧,却是什么也没问。夏夷则索性支起一腿,换了个自在舒服的姿势,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开口似是无意的向清和问道:“师尊,方才你同那位姑娘说了什么?”   清和此时已有了几分醺然酒意,只看眼睛便看得出来,一向在人前端方自持的诀微长老,此时望向他的眼睛倒像是浸了水似的,一时叫他有些心如鼓擂。清和手中还端着剩了半盏的酒,听夏夷则如此问笑着答道:“那是突厥语,为师赞她生的容貌艳丽。她便大方的谢过我的夸赞。”他一面说一面极慢的眨了眨眼睛。   夏夷则见状,便伸手接过师尊手中酒盏,毫不在意的将剩余的残酒一饮而尽,见清和颇为不满的皱了皱眉,只得解释说:“师尊喝的不少了,待会阿那将军还要来敬酒——”   清和原也不会同他真的生气,且他也自知自己是有些醉了,便慢条斯理的撕了两条胡饼吃了下去,算是亡羊补牢。   夏夷则方才喝过那一碗,初时只觉舌尖蔓延到喉咙一阵森然辣意,待到那辣意消了,便觉出胃底犹如火烧。他不敢吃羊肉,便也从清和桌上撕下两块胡饼吃了。   那方阿那□□打发了敬酒的,步伐已经有些不稳,却仍是撑着走到到清和面前,唤人倒酒一面十分歉意:“竟是最后才来敬长老,我们突厥人对救命恩人最是尊敬,长老救过阿伊的命,若是以后要我的命,我是二话也不会说的。”   “山人怎会要将军的命,将军身为朔方节度使,虽常年驻守在外,这长安的家中也是平安富贵。只是我有句话——是想说给将军的。”清和从容接过酒盏,声音与从未休止的乐声混在一起,方才尚带几分醉意的目光此时却甚是清明,仿佛他根本不曾醉过:“所谓执念生魔。万请将军——凡事深思。”   阿那□□面上神色顿时一凝,仿佛是一瞬间的深思熟虑,然则下一刻这突厥将军却是大笑两声遮掩过去,他伸手取了酒盏:“多谢真人!这一席话起码要值上三碗酒!”   他二人方才说话声音并不大,只是离着近,夏夷则隐约听到了,这烈酒喝下三碗,怕是会伤身。因此他下意识的想去阻拦,却见清和已经爽快的执着酒盏同那突厥将军一碰,一仰头喝尽了,喝罢还赞了声:“好酒,这样烈的酒只怕是将军从塞外带回来的罢——”   突厥将军朗声一笑:“这酒在塞外,酒量最好的也喝不过一坛,长老请。”说罢两人又一前一后的饮尽了第二碗,这第二碗喝罢,清和面孔便浮上一层薄薄绯色,深觉这酒当真极烈,饶是他这样身患寒症之人,此时也觉得肺腑有如火烧,因此这第三碗究竟该不该喝——清和极稳的端着酒碗,衣袖处露出半截白瓷般的手腕。   不待阿那□□开口,那几与白皙手腕混为一色的酒盏咣当一声砸在矮桌上,迸溅出的酒水沾湿了清和的衣摆宽袖,突厥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一愣,待到回神想要出言调侃,却见清和已经踉跄倒退几步,身形摇摇欲坠,夏夷则忙站起身扶上去,清和有了依靠,头一歪倚在夏夷则的肩膀上,显然已是醉了。   夏夷则稳稳的扶着他,对着阿那,笑的有些歉意:“想来师尊是醉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喝得这么多——”   “不妨事——!”那突厥将军一摆手,步伐歪歪斜斜,看模样大约方才那两碗已是极限,主人家已经醉了,这出宴席似乎也没了不散的道理。宾客纷纷起身告辞,阿那□□也不再留,自行由婢女撑着先行离开。   夏夷则一手抓着外氅一边撑着师尊,虽是醉了,清和却也晓得脚底下要自己走路。因此他倒也不费多少力气,极顺利的便将师尊扶上了车。   西边正缓慢沉下的日头将云彩染上炽热的红,夏夷则手臂上悬着的外氅被一阵风吹起,车夫理好了缰绳。正赶着二皇子府上的车架从后方驶过,夏夷则与李淼遥遥对视一眼,却听得车上传来一句:“怎的还不上来?”这一声唬的夏夷则一愣,他立时把住车门钻了进去,却见原本醉了的清和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方才染上面孔的酒意已经褪去,脸色却是苍白的触目惊心。   夏夷则哪里还顾得上手中的盒子,他只冲着车夫吩咐:“快些回府!”再之后便是坐到师尊身边,伸手去把清和的脉门。   清和也不挣开,实则是当真没有半分力气挣得开,他身子一倾又是靠到了徒弟的肩膀上,五脏六腑仿佛受业火煎熬,夏夷则心中惊于清和掌心的滚烫,却听得靠在肩膀上的的师尊吐出一声低低□□,已是难受之极,却尚有心思开口:“夷则——你太瘦了,骨头咯的为师头疼——”   夏夷则本被师尊这一声难过□□搅的心猿意马,听了这话却不由的又气又笑:“这真是弟子的错——师尊,您只等着这次的苦药和禁酒令罢——”   饶是意识不大清楚,那一句禁酒令清和还是听得清的,因此连道:“不可不可——”   待到车驾回到宅邸,夏夷则是匆匆忙忙的着人去请来宫内太医院令,这一经忙活便已经入夜,那院令切脉后开了药方后,夏夷则顺带想起清和寒症,因而又请院令细细诊过,终是得到一个用以药酒用作外敷的法子。   清和这突如其来的症状并非风寒,待到药煎好服了下去,夏夷则仍是守在榻边不敢离去。直到将近天明,清和身上热度褪下,他这才算松了口气。   而清和甫一醒来,茫然目光过了片刻才慢慢聚焦,这熟悉的屋内布置,熟悉的炉内熏香——他一手支着床榻想要起来,一手揉上眉心。此时房门吱嘎一声,随之便是珠帘掀开,清和一对上夏夷则的目光,不禁有些心虚的偏过头,夏夷则生的眉峰如画,此时两只眼底却多出一层淡淡阴影,必是一夜未睡。   夏夷则不觉什么,见清和醒了,便端了片刻前侍女放在方案上的药碗,坐到清和空出一半的榻边,他一面用汤勺搅着药汁,一面解释:“大夫说师尊本有寒症,昨日那烈酒,喝的少能暖身,喝的多便两两相克,虚不受补。”他顿了顿,又道:“热度褪下来便无事了——”这话夏夷则只说了一半,那院令还说师尊旧伤,不宜再劳神伤力,否则日后,这病痛便总会寻上身来。   那大夫说完这番话,夏夷则才惊觉,即便清和容貌多年不变,他这师尊终归只是个凡人。当年冷宫初见,宽袍广袖的清和合着霜雪般的月光,恍若谪仙的样子在夏夷则心中有些根深蒂固,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哪里有这样心软护短,七情不断的仙人。   清和看他搅着药汁,只摇摇头:“昨日为师却是装醉的——今年身体却是不好,那酒想来也只是个引子罢——”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夏夷则却停了手中动作,眉梢一抬:“昨日师尊没醉?”   清和一笑,支着身子靠在背后软枕中:“为师千杯不醉。”   夏夷则听了这话,表情纹丝未动,伸手搅的正好的汤药递到清和唇边,清和只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便皱起眉,吐出一个字:“苦。”   夏夷则无奈:“师尊。良药苦口,里面加了甘草,已算是不苦了。”   清和听此言,也知这是躲不过去的,索性自己端过碗,皱着眉一口气饮尽。夏夷则起身自案上的果盘里取了几颗蜜饯,只是他没那个胆子直接塞进清和嘴里,便放在自己掌心由清和自取。   清和灌了那甚是难喝的药汁,伸手拈了颗蜜饯塞进嘴里,强压下了那股恶心劲才觉出徒弟这番行径,莫非是在哄小孩不成。   因此夏夷则方要收回手掌,一句且慢将他叫住。夏夷则略有疑惑的看向师尊,却见清和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待到距离正好,清和便趁着夏夷则想要开口说话的功夫,塞了颗杏味果脯进到那微张的嘴中。   而夏夷则牙关下意识的一合,磕到了清和的指尖,他含着那枚甜丝丝的果子去看清和,这个角度恰好看得见那一身雪白中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他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挪,却见清和含笑的眼睛看向他,像极了是在哄少年时的夏夷则道:“夷则乖——”   夏夷则只觉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的将口中的蜜饯直接吞了下去。 第10章 九   再有十几日便近小寒,冬猎之日临的越来越近,夏夷则在宫内待得时间也越来越长。   而这几日,冬雪仿佛是为了弥补来迟的亏欠,下的连绵不绝,每次雪过,必然又会更冷,清和因此每日懒洋洋的呆在厢房中,便连之前赏雪饮酒的兴致也没了。   夏夷则心中却十分清楚,清和此时的身体正是验证了那大夫的话,他这些天每每去见师尊,清和均是歪在矮桌旁,裹得严严实实,桌上总摆着不知落过几子的棋盘,和那或许一页也不曾翻过的经卷。见他来了方能打起些精神,也当真只是强打,说不上两句便能看出清和的眼神露出些许疲惫,间或揉一揉肩膀,动作牵扯间往往一滞。   这日正午过后,夏夷则取了中书省草拟的夜宴诏旨交予他圣元帝,帝王草草的扫了一眼,便低声吩咐了身侧内侍:“就照此去办。”内侍深鞠一躬,迈着细碎步伐出了屋门,一时间屋内只剩这父子两人,圣元帝搁下手中朱笔,一面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骨节一面漫不经心的同夏夷则道:“你师尊近日如何?”   夏夷则闻言微微一怔,却极快的反应过来:“师尊近日一直呆在府中。”他斟酌的话语似乎有些犹疑,可又想到这长安城里的事如何瞒得过天子耳目,因此顿一顿又道:“今冬雪大,师尊的旧伤——不是很好。”   圣元帝往后一靠,有些酸乏的脊背贴到明黄软枕中,他用目光细细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夏夷则,这目光带着些许微妙的意味,不像是一位父亲看着儿子,而是一位君王在审视他的臣子。   自夏夷则这次回来,圣元帝终于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已经成长到一个令他看不清的模样,若非要说,这种在朝堂中周旋群臣从容不迫的手段,以及泰山崩于前毫不动容的气质,令他觉得夏夷则越发的像一个人——清和。   “朕发觉了——”圣元帝重又拾起一本折子:“院令开的方子你当看着你师尊服用,冬猎之事——”   “儿臣已同武将军商议了,随行的金吾卫同羽林卫各有五十人——”夏夷则下意识的以为圣元帝问的是这些,因此应答流利迅速,只是一抬眼,却见他那父皇按了按额头,颇为无奈的道:“朕……为父是想说,若冬猎时你师尊的身体仍不大好,那岂不是去不得了。   这句话实在有些过于家常,圣元帝甚至变换了自己的称谓,若面对此话的是那个十几年前那个尚渴求父皇些许怜惜的少年,大约此时会对圣元帝的语气惊喜不已。   只是夏夷则此时此刻,心中对面前的帝王所抱有的情感有些复杂,作为儿子,他尊敬,同情,以及因为死去的母亲所产生的些许憎恨,这些微妙的感情中很难说得上有血缘产生的爱——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么多年,他所有的敬慕与爱,都投注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不是他的父皇。   因此面对着圣元帝此话,夏夷则只轻轻应了声:“是——”随即出声告退,在他背对着圣元帝掀起珠帘时,他无意中的余光看到了圣元帝兀自靠在软枕中的身影,这身影里有一丝说不上的寂寥,青年的碰到珠帘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竟对这天下的九五之尊生出些许怜悯。随即转身恭敬道了声:“天冷雪寒,父皇也当善加珍重——儿臣告退。”   而夏夷则自己,却是回屋换了衣服,方才回来的路上,寒风又裹挟着雪花开始四下乱飘,他头一次觉得这雪下得令自己有些许心烦气躁。   待他进了府门,便步伐轻捷的直接去了清和院里,进去了发觉已有小厮撑着工具等在回廊中,想来必是准备等雪停了便要清雪。   这行径令夏夷则的眉宇微微舒展,正欲叩门时听得内里传来一句“是夷则罢,进来便是。”   夏夷则推门进了,屋内极是暖和,同屋外飞雪连天相比有如两方世界。只见清和照旧倚在罗汉床一侧,一头青丝披了满肩,指间捏着一张薄薄信纸。神色却是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甚有精神。   夏夷则衣上的雪片早在进屋时便化了,他却等了片刻,清和见夏夷则不肯过来便奇道:“夷则怎的不过来坐?”   “刚进屋身上带着寒气。” 夏夷则解释了一句,退却外袍搁在银丝炉旁,方到清和对面坐了。   清和摇摇头,却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为师怕甚么,你的身体又好到——”   夏夷则不待清和说完已是一手接了手炉拢在怀里,一手握住师尊稍有些温度的手指,相比下他的掌心甚热,清和那句你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的话只能吞进了肚子,任由自己徒弟握着。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矮腿案几,手臂伸久了不便,因此也只一会,夏夷则便将手炉重又递了过去。清和无奈,手指再贴上炉壁,心中却想这手炉似乎没自家徒弟的手软,也似乎没那只手掌暖。   夏夷则看到清和随意搁在案上的信纸,只道:“可是太华有甚么事情?”   “不是——”清和将那信纸递与夏夷则:“是百草谷的将领来函询问有关秦陵一事——”   夏夷则将信中内容匆匆掠过一言,不禁疑惑问道:“此次为何不见太华与天墉派出门下弟子——?”   “前些时日仅靠百草谷天罡便应付的来……而后平静了些许时日——”清和接回信纸,一时凝神陷入深思:“因而为师也以为并无大事。”   夏夷则闻言,不由想到前些日子闻人羽的无心一语——秦陵的风水好,却总有人借此生事,数年前太华天墉太和皆派出门下弟子前往秦陵支援百草谷,那已是秦陵变故最为严重的一次,可这次事态竟是反反复复,只怕师尊心中正在为难——   他思量之间,清和已是摇摇头,重又靠回身后软枕上:“为师只觉此事并不简单,但眼下尚无头绪,也是杞人忧天——罢了,且待除夕过后再说罢。”   “弟子会着意留心此事,师尊暂且放宽心。”夏夷则显然已对秦陵上了心,并非仅是为了清和——数年后夏夷则每每回想于此,便不得不承认自己较之常人终究多了几分敏感和直觉。然而此时他却在这句话结束后用另一件事转移了清和的注意:“ 今日去见父皇——说了冬猎的事,想来若是师尊不去,父皇必得失望的很。”   这话一出,清和不由得轻轻一笑,略带上挑的眼尾好心情的眯了起来:“当是能去的。”   “师尊前几日醉酒,那位院正也看了师尊的寒症——”夏夷则提及数日前的醉酒,便听清和咳嗽一声,他不禁暗笑,却佯装无事般继续说道:“院正送来了几瓶药酒,以此用来外敷想必比那些苦药来的更轻松——”   “好啊——”清和看向夏夷则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夏夷则听见清和用那熟悉的音调调侃自己道:“那为师只等着夷则伺候了——” 第11章 十   余下半日时光,清和只拉着夏夷则与自己下棋,而向来在棋艺上颇为可观的夏夷则落子时却透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晚膳过后,清和照常燃起平日所用安息香,这香里的一味香料曾经以一种近乎傲慢的价格饱受世家弟子的欢迎,最终不可避免的沦为俗气。   而夏夷则取了药酒回来,只觉屋内萦绕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玄妙香味,水墨松石的屏风上映出清和正在卸冠的身影。   他摇摇头将目光收回,桌上杯子和热水已经备好,坐到桌旁启下药酒的封塞,一股算不上好闻的浓烈酒香呛得他咳嗽两声。夏夷则倒酒时极为小心,随后又将杯子置于煎茶的炉子上慢慢加热。   酒的温度烫到略高时,屏风后传来一阵水声混杂着沙沙响动,又过了一会,清和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湿淋淋的头发擦了半干在颈背后面滑下,姿态美好的落在柔软的白色中衣上。夏夷则坐在桌前,只觉一股温热水汽掠过身侧,自己却是不曾扭头去看一眼。   只裹着一层白色中衣的清和坐在榻边,边看夏夷则的动作边用手指轻轻敲着腿,他徒弟端着杯子到他面前又先伸手要了杯子,兀自闻过后递回去:“这是什么药酒——参酒?”   夏夷则摇摇头:“弟子也不甚清楚,总归都是药材,师尊就别想着喝了。”说罢已经倒了些许在掌心,酒味立时更加浓烈,清和动作坦然的解了中衣系带,内心却说不得有几分尴尬,大约是平日里在自家徒弟面前,总是宽袍广袖衣冠楚楚。   此时这般——多少有些不大自在。可若要侍女来做这事,他便只会更加的不自在,因而摇摇头刹住思绪,宽衣躺在塌间。   屋内炭火烧的正旺,夏夷则挨着榻边坐了,沾了药酒的手掌贴在了清和脖颈的伤疤处,那药酒之前热的滚烫,倒在掌心里的少许凉到温度适宜,清和只觉夏夷则手掌修长有力,更是温热,顺着脖颈肩胛处的经脉缓缓向下捋去,甚为舒服,索性阖目几要睡去。   夏夷则手上动作不停,却隐隐觉得面上有些发烫。那桌上的香炉冒出氤氲不止,香气清雅又浓郁,而清和神情是近日来没有的满足惬意。   这药酒需顺着伤痕走,夏夷则不得不低头去看,那白皙胸膛此时不加阻隔的露在柔软的中衣外,贯穿整个胸膛的伤疤又泛着微微的红,竟透出一股香艳之感。   夏夷则只觉手掌下的这道疤痕凹凸不平,可碰到旁边完好的皮肤又仿佛上好的玉璧,不觉心中一时思绪万千,最先冒出来的,竟是昔日在太华秘境里那乘黄凶兽桀笑着说出:“你是他心肝宝贝儿。”   随即便是:“清和的血,仿佛玉液琼浆一般。”   这两句仿佛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开,夏夷则猛地一摇头将神思抽了回来,敷在清和伤疤上的手掌轻轻一抖,他收回手佯作蘸酒,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清和面孔,其实他方才动作极轻,清和已然迷迷糊糊的小憩过去。   青年轻轻出了口气。心中却被方才自己脑中想法震的一惊。也因此,这剩余药酒敷的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待夏夷则收了杯子,清和显然已经睡熟,那熟悉眉眼在睡梦中舒展了开,仿佛暗含一段风光霁月,分外令人心折。可夏夷则此时却匆匆灭了桌上烛火,倒像是逃似的回了自己的东房。   他眼下正是弱冠有许,也自知那两位哥哥在这个年纪时宅邸中要以有了几位贤妻美眷,可这方面,他着实清心寡欲的很。   而对于师尊,夏夷则自知一向倾慕,却未料到方才竟如此直接的起了欲念。   本以为敷个冷毛巾,离了清和便安然无恙,哪知躺在榻上时心如鼓擂,面上烫的惊人。闭上眼便是自己一向爱重的师尊,夏夷则只催着自己快些睡去,这倒是有些作用,可恍惚间又堕入了哪番梦境。   梦中正是江南梅雨连天,青瓷缸里的栀子正缓缓绽开花瓣,而清和便是如夜间浴毕,未曾束冠,浓墨似的黑发垂落满肩,背对着他的身影看起来意外的单薄脆弱。   脆弱——夏夷则暗嘲自己是傻了,师尊怎会是脆弱,太华山的诀微长老,妙法御剑无一不精,持剑在手可凌日月。这样的人会脆弱——   心中另一个声音又提醒他,怎就不脆弱,清和也只是人,而且是个宁可赏遍红尘都不愿修仙的修道人。他也受过伤,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就是最好的佐证。   夏夷则轻轻走到师尊身后,一伸手掬起一把流水似得青丝,而清和转过身来,目光看向他时显得十分温和,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看着他,夏夷则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向的沉稳内敛都在此刻溃不成军。   他俯身轻轻吻上清和的唇,此时此刻他还能克制着自己的动作不要过于急躁。   但是当师尊抿住他的嘴唇主动回吻时,亲吻立即变成了一场急切的纠缠。纠缠的同时,夏夷则还晓得带着师尊往身后的床榻上倒,短短几步距离,因为不肯松开的唇齿纠缠变得跌跌撞撞。   清和的后腰重重贴到床榻上,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吃痛的抽气声,夏夷则的目光有些许歉意,随着沙沙的响声解开了清和的外袍,青年修长的手指顺着柔软的里衣去按揉方才清和被撞到的后腰。   清和的目光一直认真又温和的看着他,夏夷则仿佛在这目光里又回到了久远的少年时代,两相对比的结果令青年不由自主的脸红心跳。   他一面半拉半扯的解开清和里衣上的绳结,一面去亲吻清和的眼帘,直到那双眼睛不得不因为细密的亲吻而合上,当他的亲吻落在清和白皙的脖颈中,也不忘伸出一只手覆住那熟悉的眉眼,这无疑于掩耳盗铃的行径令夏夷则想要嘲笑自己。   当青年已经熟稔的亲吻由脖颈转移到瘦削锁骨,他明显的看到向来自诩风流的师尊却被一抹薄薄绯色由耳根蔓延到白皙脖颈,这一瞬间的刺激几乎令他把持不住。   而属于师尊的,略显冰凉的手指不知何时扯开了青年缀着环佩的腰带,极轻巧摸入了他的里衣,炙热的欲望被那冰凉的手指轻轻裹住,极大的反差令夏夷则发出一声急促喘息。   也许根本用不上什么技巧,只需光想着为他做这种事的,是一向爱重的师尊。夏夷则心中便腾起难以言喻的快感。   而当清和的指腹稍稍用力的反复摩擦着欲望前段,这过于强烈的刺激令夏夷则俯在清和耳侧发出极浅的几声喘息,此时清和已经抽回了手,夏夷则猛地抓住他的手腕,看清了挂在修长手指间的白浊。   似乎从头至尾,清和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只是看向夏夷则的目光极为专注温和,夏夷则在这样的目光中变得十分按捺不住,他俯身吻上清和的唇,手指扯开身下仅剩的一层中衣——那熟悉的触感令夏夷则含混不清的低低唤道——   “师尊……师尊——!”夏夷则猛地睁开眼睛,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他的目光茫然的落在雕花床顶,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没有江南,没有栀子花,也自然没有清和。他清醒的这个瞬间,似乎有许多人的话涌上他的耳畔,嚷嚷杂杂,武灼衣的,阿那的,他那父皇的。   “我家中有位小妹,与殿下年岁相仿——”   “这是我的妹妹阿伊,在我们突厥语中,这是皎洁的月光,殿下可喜欢月光么?”   “夷则到了年纪,可有喜欢的淑女了?”   夏夷则伸手抚上额头,身下的异样已经告诉了他,一场春梦了无痕。   而那些嚷杂声音渐渐融为一张熟悉的脸,待到想清楚后,竟是闷闷的笑出了声。   原来世上有一物,萌生于最平常的时光,却造就了最可怕的因果。如同风吹荆棘,骤雨打荷,躲之无用,避之不及。 第12章 十一   十一   一月二十五,二皇子李淼上书奏请圣元帝——将朔方节度使之妹赐婚与自己为正妻。   帝允之,大婚日定于初七。此时距离冬猎,尚有短短五天。   大约是李淼的行径提醒了圣元帝,随之送入三皇子府邸的,是一位位名门淑女的画像,明媚的,艳丽的,温柔淡雅的,娇气可人的。   夏夷则把那堆画像都留在书橱夹层里生灰,只因每次看到心底浮现出的都是清和的影,是那再熟悉不过的眉梢眼角。   不知是谁在他记忆里回响着语调,声音温和缓慢的说着六音十五律,九部二七曲。   那一场春梦的确了无痕迹,可自那日起,每每见到师尊,脑中总想着的,都是那一层从耳根蔓延至白皙脖颈的绯色。   夏夷则觉得自己入了魔,不得不庆幸冬猎将到,他忙起来,这些分外绮靡的心思都就此压住。   至于那外敷药酒,果有效用,不过几日,清和便不再整日窝在屋里,裹紧外氅坐于后院亭中透气,时间不长,便也无事。   只是这酒仍是禁的,且自己那徒弟做的十分彻底,整个府邸中连醉蟹这道菜都省了——越是如此,清和反倒越加心痒难耐,想将夏夷则叫出来,他这徒弟这几日却忙得脚不沾地,整个宅邸中连个人影一抓不到。   好容易终能歇一天在家,却又来了两名访客,三人在书房中议事,清和立于亭中,望着书房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而夏夷则这些日子,所作所为俱是瞒着清和,这些清和都颇能理解,哪有徒弟当着师父的面耍心机。   只是他虽不言,却也隐约猜的分明。短短几日,后院那一池湖水已寒透生冰,清和手心中托着茶盏,指尖覆在杯壁上汲暖,而一双低垂眼眸里闪烁着不大分明的意味。   武灼衣与叶灵臻的来访是在夏夷则的意料之内,李淼按捺不住了。他虽沉得下心,可毕竟有人是沉不住气的。   银风炉里炭火烧的正旺,宅邸的主人在桌上的香炉中点了一块甘松香,这香味苦而辛,有清凉感,叶灵臻只一闻便晓得夏夷则用意——所谓沉心静气。   桌前慢慢腾起香篆袅袅,上茶的小厮悄无声息的退出后,武灼衣格外冷静的开口:“三殿下,   臣已经隐隐约约探出……那位突厥将军,曾经就与二皇子交好,此番大婚——只怕——”   “怕甚么——”叶灵臻抿了口茶润嗓子,开口断了武灼衣的话,而再一瞄夏夷则,却见这位三皇子仍是立于窗前,只怕方才那话不仅没听到,而是神游九天去了。   “叶兄说的很是——”夏夷则倏然转身,只叫叶灵臻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而他尾音一扬,眼神中闪烁着不大分明的意味:“武兄——你道李淼真的有能力驾驭住这只狼——?”   武灼衣瞬间明白了,阿那□□那人岂是好相与的,只怕是捡了只狼崽子回去养,待到这狼大了,定会反咬主人一口。   那突厥将军,其志高,只怕他眼中盯着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这万里江山。   “话虽如此,却也不可轻心大意——”夏夷则的神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冬猎过后,武兄多跟禁军十六卫的几位上将军联系罢——也该是表态的时候了。”他一言落定,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不知秦陵的事,两位可有甚么消息?”   武灼衣听得此言不由摇摇头道:““臣这里拿得住十六卫的消息……居住在长安城里的朝臣和二皇子也有消息,只是秦陵那方大多由百草谷将领单独呈与陛下……”圣元帝向来将百草谷与太华观同朝堂之上的兵马分的清楚,武灼衣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叶灵臻双眉一蹙,显是正在思索:““秦陵……   见他二人对秦陵之事皆一无所知,夏夷则只得就此揭过——心中却愈发疑窦丛生。   他两人对上目光,彼此心中了然。而坐于叶灵臻对面的武灼衣喝了茶水,瞧见这案几一角工整一叠宣纸,他亦是擅草书之人,心下好奇,随手拾起一张细细观之。只一眼,武灼衣心中便赞叹一声,这所书之字妍美不柔媚,矫捷不轻佻,求雄强而不强作怒张,得巧妙而不矜持造作。所谓观字如观人,他只将手中这张朝夏夷则一扬,语气里终于带了点笑意:“这一叠想必都是殿下所书,当真是胸中有丘壑方能如此精妙——”   听他一言,夏夷则这才想到昔年在江陵,便听城中的百姓随口提及江陵城驻军的武将军,不仅会武还能文,提笔便写得一手漂亮草书。可那时又怎会想到如今的两人不仅成了同盟,更成了君臣。   想来世事无常,便连老天爷揣测不能,夏夷则心中暗笑,也走到两人所坐安前接了去桌椅手中宣纸,自然答了句:“师尊说练字可修心,因此若心情烦躁,多以习字排解,现在倒也积了这些。”   武灼衣听了此话,神色顿为一滞:“诀微长老所言甚是——不过看这数量,想来殿下回到长安,顺心的日子还是少数。”   夏夷则只淡淡一笑:“顺心之日尚在往后。此时不若多写,日后或许便无机会写了。   “观殿下字体,若非长年习字,笔锋不会如此流畅。想必当年——定是诀微长老所授罢。”   “正是——”夏夷则垂下眼帘掩住眼底一簇温柔:“我方入门时习楷书,几年后便自行又习飞白。其实竟也无意,是后来才知道,父皇尤擅飞白——”   武灼衣发觉,夏夷则先前同他两人所论朝堂之事,话锋犀利却言辞不多,此时谈及清和,却是一副恨不得让人知道自己有个师尊,自己这师尊有多好——再一回想之前于阿那□□府上的宴席——这位三皇子,委实太看重诀微长老。他之前就想过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此番看来——   “殿下,臣僭越,有一事相问。”武灼衣目光落于夏夷则面孔,面上神色叫叶灵臻心头一跳。   夏夷则应道:“武兄但问无妨。”   “……殿下如此看重诀微长老,臣只想问殿下,若有朝一日殿下需在这万里江山和诀微长老之间做一抉择,殿下会选谁?”   夏夷则的神色在这句话说到最后时渐渐趋于冷淡,此间屋内一时静默,叶灵臻托着琉璃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只觉指尖渐渐被杯壁的灼热温度烧的刺痛。   他深知武灼衣这番话何止僭越,尽管夏夷则此时神色如常,他自己却不由的替友人心中一阵狂跳,面上表情煞是精彩。   “士衡这句话问的好生犀利——”香篆袅袅,不知勾起谁的心绪。夏夷则走上前去开了炉盖,慢悠悠的用铜签拨了拨:“若取了江山,却连人也保不住,岂不是无能之辈。我断然不会舍去师尊。”香烟骤浓,模糊了夏夷则的神色,而他声音平稳也听不清喜怒。   只是下一刻,叶灵臻似是听到这位三皇子发出一缕轻飘飘的笑声:“我知武兄想些什么。这不是帝王的答案,这是夏夷则的答案——”他合了香炉背对着武灼衣负手而立,三皇子说到底不过只是个弱冠又许的青年,身形削肩窄腰,全然称不上所谓魁梧。只是此时背影却令人平生想要对其跪拜叩首。   这句话叶灵臻听得分明,夏夷则耍了个很好的心机,甚么帝王是帝王,夏夷则是夏夷则。   日后登临九五,夏夷则就是帝王,只是此时他简直如坐针毡,因此放了茶盏从榻上起身,躬身向夏夷则行了一礼道:“殿下,御史台中尚有公事,伯鸾先行告退。”   “两位慢走,我便不送了。”   “你方才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么——竟胆子大到问出那种话?!”一出府门,想起方才一事,叶灵臻当真是又气又笑,却见武灼衣猛地疾走几步,他步伐轻捷紧跟上去,这位向来冷静自持的上将军此时却烦躁的一甩衣袖:“你不懂——”   这话说出,叶灵臻不由冷笑一声:“我不懂?你道我真的不懂?”   武灼衣顿时转头看他,目光中惊疑不定,却见叶灵臻揣着双手,呵出一口白气慢慢道:“为上位者,交不得真心。”他看的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清醒。他见武灼衣仍是看着己,轻声说出了剩余的话:“若真的有人得以帝王信任……除非——除非是帝王心中把那人看的比这万里江山更珍贵难得。”   他在提醒武灼衣,举凡是人,往往因为莫名一句话便记恨住一辈子。三皇子心量不小,若不介意此事便是最好,只是为人臣者,处处皆需如履薄冰,身居高位,更是踏错一步便能跌的粉身碎骨。   叶灵臻不想自己落得凄凉下场,同样也不想武灼衣不得善终。   那两人走后,夏夷则便匆匆出了书房门,清和身影已从亭中步至了那数十棵梅树下,他这几日皆不与清和照面,本以为这番见到会心下忐忑,只是那披着象牙色外氅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却已是心静了。   而清和听见夏夷则的脚步声,转身见他走过来,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清越一笑,夏夷则下意识的想要问师尊笑些什么,却听清和先道:“冬猎之事已筹备妥当——难得夷则终于能歇一歇了。”   他不见夏夷则回答,便抬眼去看,那高挑俊美的青年也看着他,这一瞬间清和倏然觉得为何冷风也会吹的他耳廓发热。   做为夏夷则的师尊,他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徒弟成长的几乎迅速。可如今看来,夏夷则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历练而凌厉,就像一柄逐渐开始锋芒毕露的剑。   清和深知无需自己担心,正如他自己在当年给夏夷则的信中所写——若众皆不争,则公义何存?   夏夷则看着清和,只道心魔哪里压了下去,他方欲后退,却见清和举步上前,突兀的伸手探向他的肩膀,待夏夷则回神,便见清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几片极白的梅花花瓣,他两人此时离得又近了些,更令夏夷则心思恍惚,隐隐听到清和一句:“回去罢——”便下意识的跟在师尊身旁往回走。   回返前屋的时,他终于问了:“师尊,你方才笑什么?”   清和下意识的一捻指尖的花瓣,忍不住慢悠悠的开口,带出这段时间来难得的调侃:“为师一回头,只见夷则你生的好眉好貌,心下开心。”   这话落在耳中,夏夷则又暗嘲自己——什么心思沉静,心乱如麻还差不多罢。 第13章 十二   十二   有诗云:春歌从台上,冬猎青丘旁。   亦有书中道:青丘之国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擅幻化,姿容美。   青丘此地,既与天子内宫离得不远,又极为水草丰沛,适于养马,因此自圣元帝起,千驷马匹尽数放于青丘,而本朝天子又极喜狩猎,是以定除夕前为冬猎,三月中为春猎。   总而言之不过是为了玩乐——清和如是想着,从容不迫的在面前棋盘上又落了一子,此白子一落,盘中黑子顿显颓势,端坐在他对面的九五之尊伸向棋盒的手微微一凝,终究叹了口气,掷子认输。   “陛下——输了便输了,何必唉声叹气。”清和下意识的摩痧过指间白子的圆润轮廓,这一盘棋局罢了,圣元帝往后依在软枕上,语气只似闲谈般叹道:“真人棋力见长,朕久不布局,已是赢不了真人了。”   这颇带着几分深意的话是由人慢慢揣摩的,只是清和此时着实懒得打机锋,因此直言道:“陛下——山人是修道人,有事直说罢。”   圣元帝嗤笑一声:“驴脾气!不过同你说话倒也省劲——真人到长安也有段日子,你只直说,眼下朕的这两个儿子,哪个更能成气候?”   这话若是落在旁人耳中,只怕需斟酌再三小心翼翼。清和亦不难听出圣元帝此话颇有探究之意,那一颗白子啪的一声落进棋盒中:“陛下——这江山落在谁的手里才不至于改朝换代……您应当比山人更清楚罢。”   清和不信圣元帝当真不知二皇子与那突厥将军的事,只是若当真知道,又怎会准了二皇子的请婚,帝王心的确难测,只若是清和有一丝惊惧,他便也不是清和了。   圣元帝被清和反将一军,不由得苦笑一声:“真人当真是半点亏吃不得。你便如此着急将夷则推上来?”   “弯路若能少走,何不为之?”清和这话一顿,隔了半晌才冲圣元帝堪称彬彬有礼的说了句:“况且陛下您也不年轻了。确实该早做打算。”   圣元帝只觉听了这话,犹似一口血哽在喉间。若说这话的不是清和,他都想怒吼一声“拖出去斩了!”,可偏偏此时銮驾停了,有内侍隔着车帘道:“陛下——到了——金吾卫已开始安营了——”   而始作俑者朝他施了一礼,慢悠悠的从座上起身:“陛下——山人先请了——”   金吾卫动作利索的于此地安营,不消片刻篝火也着了。青丘地势平缓,远远望去辽阔一片平地,紧接起伏山林,林内树木枝头一派银花,呆久了长安城,这番景致着实别有情趣。   清和目光虽在看景,眉心却不由的微微一蹙——他甫一入青丘地界,当真有一股极淡的妖气——若是寻常小妖,便也不放在心上。   只这青丘与另一方天地相连,若是遗留下的妖狐幼崽——清和摇摇头,心中只道若不来寻他晦气,他也乐得相安无事。   此时有位年轻的金吾卫跑来寻他,急急忙忙的说营帐已经扎好,清和便略一点头随着去了,那点零星妖气抛诸脑后。   冬猎需持续几日,因此虽说是营帐,内里却也丝毫没有含糊。而天子銮驾所到已近酉时,因此安营扎帐,生火做饭,冬猎自然是明日的事了。   清和所居偏安一隅,那引路的金吾卫只说是三殿下吩咐,长老喜欢清静。而清和一掀帐帘,内里布置极为舒适又合他心意,却不知夏夷则花了多少心思。   待晚霞散去,夜幕初临,清和点了桌上烛火,心道这整日里也没瞧见他的徒弟,不知是不是又忙去了。   他将外袍外氅一应仍在榻上,坐在桌边摆弄着腰带上的活结璎珞,此时帐帘被人轻轻撩开,想也知道这个时辰才得空的,必是自己方才想着的徒弟无疑。清和听着动静,只随口问了句:“忙完了?”   夏夷则熟悉的声音应是,随即一时安静。   清和奇怪,停下摆弄璎珞的动作,一抬眼,只见自己的徒弟,再熟悉不过的眼角清扬,英秀面孔,此时看着自己笑盈盈的,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夏夷则的脸上,可此时出现了,又令清和觉得再好看不过。   殊不知他观水中月,月影也在看他。道者的清隽眉眼映在融融灯光下,竟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感。   “师尊——”夏夷则开口唤他,随即又似觉得这称呼有趣,因此又唤一声:“师尊——”   诀微长老一向清明的眼睛快速霎了霎,只见夏夷则的步伐上前几步,清和本坐在桌前,不得不仰头看他,而夏夷则的手指搭上了清和肩膀,他今夜似乎不大会说别的话,只叹息般的又唤了声:“师尊……”   “为师在——”清和低垂了眼睛,睫毛在眼帘下映出一小片阴影。他这样的神情,似乎有点像不好意思的逃避,而那回应般这三个字却令夏夷则极为欣喜,青年高挑的身躯只将清和笼在身下,那搭在肩膀上的手指试探般的去抬清和的下颌,道者顺从的再次扬起了头,而夏夷则俯下身,一阵冰冷的气息慢慢接近清和的唇角——极慢的,又一点一点的,这感觉或许比亲吻更加暧昧。   只未等夏夷则真正贴上,一声厉喝猛的冲散账内绮丽氛围。两人同时朝门口方向瞧去——这一幕说起来颇为可笑。   那撩开帐帘的人,长着同夏夷则一般的脸;又或是此时贴近清和的,长着同夏夷则一般的脸。   “你——!”总之帐帘处的夏夷则维持着那个动作,一双眼睛里森冷杀气光华流转,简直掩都掩不住。   而那贴近着清和的夏夷则猛地直起身,快速眨了眨眼睛,刹那便要抽身而去。   可他面前的清和却从容不迫的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跑,眼前的道士不知哪里来的那般大的力气,看似从容不迫,实则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甚至还游刃有余的伸出另一只手,颇为轻浮的拍了拍他变化成的人脸,声音极是儒雅温文,如似在念诗经:“青丘之国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擅幻化,美姿容。只是山人实在想不通,你既然变成了夷则,为何不去寻一位佳人呢——”   这已被戳穿身份的狐狸也不答话,诡秘的冲他眨了眨眼,下一刻一道冰冷剑光直击脖颈。清和只觉手中一松,面前嘭的一声,本来高挑的青年落地变为一只通体银白的狐狸,它化出兽形便多了几分灵巧,又看出夏夷则也只是方才一着,否则左劈右砍,这营帐非塌不可。   因此只躲来跳去,最后瞄到空隙,拖着三条长尾一溜烟从帐帘处蹿了出去。   作俑者已经溜了,夏夷则只得收了剑,急急走到清和面前:“师尊你如何?”   清和对上夏夷则目光,见他这徒弟比自己还着急,不由安慰道:“为师很好,为师的性格夷则还不了解——我怎么能吃亏呢。况且早知不是夷则,不过是为了逮住它——”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倒叫夏夷则为之一怔:“师尊知道?它妖气藏得极好,弟子也是掀开帐帘才——”   “这嘛——”清和尾音拖的略长,而含着笑意的目光扫过夏夷则已有些炽热的面孔:“妖气的确藏得极好——只是同夷则比,云泥之别,一看便知。”   这话当真令夏夷则不知如何,只觉心里被只幼猫使劲的抓挠了一番,不待他开口,清和已经起身拿了榻上外氅,又望向夏夷则道:“本以为若不犯我,也便相安无事,只是看那狐狸方才行止,大约是想吸人生气,便是九尾狐,也能管得。夷则可要同为师走一趟?”   夏夷则无有不应之理,吹了桌上烛火便同师尊一前一后的出了营帐,两人悄无声息的离了营地范围,此时夜幕已深,似有无边浓墨涂在天际,便连些许星星的微光也透不出。   而夏夷则紧跟着清和身后,偶见师尊一停顿变个方向,却仍旧步伐极快。而青丘地域何等辽阔,不知不觉间,脚边枯黄杂草渐渐为之浓密茂盛,而当清和步伐一停,周围杂草显然已及腰间。   清和伸出一指在唇边,夏夷则点点头,心中却奇怪那狐狸难道一点防范也不做,就如此轻易的让人找到它的老窝?   而清和动作极轻的伸手拨开面前杂草,师徒两人顿时眼前一亮,原道这渐趋渐密的草丛不过是遮掩之用,圈着中间一小片空地,清和伸手探去,只觉有结界阻隔,不待他化去结界,这透明光壁便自行消失,面前一只银狐蜷起身体趴在地上,而那三条极漂亮的尾巴拖着微微隆起,隐有婴儿啼哭声传来。   夏夷则顿时明了——狐尾下藏着的,必是这狐狸的幼崽无疑。   而这银狐微微阖动眼帘,看向清和冷冷道:“莫说受过伤,便是不曾受伤我也不是你的对手,这身皮若要,你便扒了去。上天尚有好生之德,只求你饶了这几个这两只小东西——”它虽说求人,神色却是极傲气,夏夷则方才见它用自己身形面孔,欲对师尊行轻薄之举,当真是想一剑取了性命了事,只此时却又隐隐不忍,因此只去看师尊神色。   清和淡淡一笑:“山人为何要扒你的皮——你只告诉我,营帐中其余人,你可动过要吸人生气的念头?”   那银狐嗤笑一声,竟是极为不屑的模样:“实话告诉你罢——除了你跟你的徒弟,其余人我还看不上眼。”   清和听了这话,顿时了然:“你身上青丘气息甚是轻微,想来你也并非此地的九尾一族——你是自何处而来?”   这话不知触动了狐狸哪根逆鳞,惹得它凶神恶煞的厉声骂道:“呸—!若不是一个和尚莫名其妙的占去秦陵,我本在骊山待得好好的!”说罢又将幼崽往尾巴下卷了卷,显然极为上心。   \"秦陵?!你是自骊山来的?”   那狐狸斜睨夏夷则一眼,很是不情愿的答上一句:“我本在骊山修行。”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隐隐腾起一股不祥之感,清和抬起手,发觉那齐腰的干枯稻草尖儿挂住了他宽大的云纹衣袖:“为何你说是那僧人占去秦陵?”   “他临入秦陵前将骊山附近妖类驱之一空——”那狐狸眼睛里透出一股森森恨意:“不肯离去的便就地诛杀。”   清和听得此言不由心神一凛,这银狐寥寥数语竟解了秦陵生变的原因——若此事当真,不得不称之为天助了。然而此时头疼的,却是这狐狸的归处——   清和心中早有了想法,伸手凭空一划,一面隐隐透着灵光的令牌浮在半空,银狐伸出爪子一召,神色惊疑不定:“海市的公西先生令?”   “山人与海市略有几分交情。”清和也不隐瞒:“你拿此令牌化成人形,再从江陵进去海市。总好过在这地方守着罢——”   这狐狸此时终于露了个笑容,收下的毫不客气:“谢谢道长啦——”说罢一双狐狸眼又斜倪着隐忍在一旁的夏夷则:“道长当真好心肠,生的又如此俊俏——尤其是嘴唇丰润,吻上的触感——啧。”   他方才哪里吻上了清和,只是见夏夷则立在一旁,再想到他方才差点削去自己一条尾巴,此时碍于清和面子隐忍不发,顿生逗弄之心,恶劣性格一表无余。   夏夷则听了那话,心中恼怒着告诫自己——此乃妖言惑众,必是骗人的。   狐狸见他不言,好生无趣。扭头去给那两只幼崽舔毛,再转过来中明晃晃的顽劣之色:“三殿下啊——你若是觉得吃亏,自己也可以尝尝——道长这么疼你,还怕被——亲一口嘛~”   夏夷则被这话噎住,只觉得脸上发烫,因此猛的别过头去,殊不知清和在一旁忍笑忍的着实辛苦,虽知夏夷则不会令那狐狸血溅三尺,他却也容不得别人打趣自己徒弟:“罢了——你好自为之,夷则,我们回去罢——”   夏夷则只恨不得早点离开,却听那狐狸又一句:“且慢!”随即慢吞吞的用爪子挠了挠耳朵:“数年前我曾在骊山见过道长,便将此事告知于你——秦陵此回生变并非天意,实是人为——那古里古怪的和尚邪气的很,道长——你好自为之罢。”说罢一口叼住两只幼崽后颈,师徒两人再去看已是没了踪影。   夏夷则心知那一脸阴沉相的人,必是他那位好二哥无疑。而那邪气的和尚,莫不是之前叶灵臻所说的密宗和尚——   他心中思虑,便连师尊叫了他两声也不曾听见,清和见自己徒弟不应声,墨勾似的眉烦恼的皱着,不由的玩笑般伸手扣住夏夷则下颌——   而终于抽回思绪的夏夷则,只见清和看向他的眉眼蕴着柔和笑意,猛然间那场绮梦缠上心头,目光一时下移,瞧见了曾经在那场梦境里无数次辗转吻过的嘴唇。   清和唇色偏淡,不笑时唇角也有些微微上扬,令人观之可亲,夏夷则看的发了怔——方才那狐妖说的什么——是了,若是真的吻上,触感必定极好。   他觉得自己被迷了心窍,待他回过神来,却是真的那么做了——有些冰凉却柔软的触感从唇间弥漫开,这甜蜜的感觉不过一瞬。夏夷则顷刻撤开,猛的倒退几步。   实际方才他也不过只是轻轻一碰,清和的确一愣,此时却见自己这徒弟脸色都因急于解释而有些发白,可嘴中却只含含糊糊的吐出一句:“弟子——冒昧……失仪……!”   这解释的话不仅无力,而且在清和眼中着实有些可笑,若说夏夷则那点小心思他没有察觉,倒也枉为这十数年的师徒,只是你亲便亲,怎的又这般胆小——思及此,清和上前一步,颇为不耐的伸手捏住夏夷则的下颏,然后覆上去轻轻亲吻他的唇峰。   夏夷则只道这若是梦,大约也太真实了些罢。他迷茫间也晓得极不甘心的搂住师尊的腰,闭上眼睛时反客为主的撬开齿关——若这真的是梦,还是先不要醒的罢。夏夷则在下定决心后,有点发狠的缠住那柔软舌尖。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吻,无论如何,师徒两人交叠在一处的身影,确是说不尽的温柔景象,旖旎风光。 第14章 十三   一吻辙止,夏夷则只觉唇上那冰凉柔软的触感尚未散去,再看师尊,却见清和低着头,并不看他,而那伸出手指轻轻擦了擦嘴唇的动作,又令夏夷则心下忐忑。   若谈及风月,清和绝对是个中高手。夏夷则是他的徒弟,自然也不差。只是方才亲吻的对象,一个是敬慕了十数年的师尊,一个教导了十数年的徒弟。   即便方才是师尊主动,可若清和抬起头若无其事的将方才忘了,又或是冷下神情,呵斥一声“逆徒”他又当如何?   隔了片刻,夏夷则只见他那师尊抬起头,眉宇间一派清明,看向他时带着一种含而不露的无奈,此种神色,与昔年夏夷则刚上太华山,只道要同清和修习剑法时,清和的神情是一样的。   清和心中却道自己能如何,再多想法,都在看到夏夷则那带着几分焦灼忐忑的目光中销声匿迹。   他轻轻握住夏夷则方才还紧揽在自己腰间,此时却垂到身侧的右手,青年修长的手指间并非养尊处优的柔软,虎口和掌心有着经年习剑而生出的剑茧,当年夏夷则初入山门,属于少年的身量都尚未长成,那时初教他剑法,年纪尚轻的孩子某日抻伤了腰,本想瞒过去却被清和一眼看破,又急又气给他敷了药酒。   届时怎会想到——清和注意到夏夷则一直在凝视着自己的神情,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只道:“夷则……这帝王之路并非只是茕茕孑立,踽踽而行——为师尚在。”   夏夷则听到此话,这一句无异于师尊极为含蓄的应允,他便觉今晚虽无月,也无月光,可那玉树琼光般的霜雪却犹如在他心头落满一地。   方才那话出口,清和本觉自己说的十分内敛,可若看他那徒弟的目光,原道竟是全明了,他佯咳一声,夏夷则尚未回神,只觉得手上一紧被人往远处拽,随即听得他师尊一句:“回去罢。”   来时走的悄无声息,又因那只狐狸心中恼火。回去时却是心中欣喜,眉梢眼角按捺不住的沾着几分笑意。   临近驻扎营地,清和止步分了余光去看他,只见面容俊朗的青年笑起来,再不是平日里对着旁人那严谨疏离的姿态。这样神情的夏夷则几令清和都晃了神。   待到回到营中,只有数十值夜的将士与金吾卫尚未休息,间或有一两个问道三皇子去了哪里。   夏夷则也从容不迫的应道:“方才无事,同长老去外围看了看。”   随后清和要先回自己那偏安一隅的帐中,只走到僻静地同夏夷则说:“夷则且回帐中梳洗,为师尚有事情要找你。”   夏夷则是不会让清和来寻自己的,他用冷水净了脸,便去了清和那里,掀开厚重帘幕时,便见桌上一灯如豆,师尊只在中衣外披着黛色道袍,看起来整个人分外柔软。肩上披了外氅,此时斜靠在榻上手握一卷经册。   他本以为清和注意力尽在手中经册上,因此刻意放轻脚步走过去,待到坐在榻上方看清那经册上方写着的蝇头小楷却是——如是我闻。一时薄伽梵。住王舍城鹫峰山顶。与大苾刍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正是佛家般若经中的第一卷 。清和修道,此时却看佛经,只是夏夷则看他表情,也知清和是一个字也没看进眼,只是握着经卷出神想事罢了。   夏夷则伸手覆在经册之上,清和看到,便将神思兜回脑中,果不其然便听夏夷则问道:“师尊看这做甚么?”   清和合了经册扔到桌上,只道:“那狐狸既说是有一僧人占去秦陵——为师便随便看看,此次秦陵之变,竟成了人祸。”   说罢一看夏夷则,复又笑了:“夷则可是知道了什么?”   夏夷则一面细想,一面将清和手指握在手心,清和欲收,他便不动声色的抓的更紧些,且还用指腹细细摩痧那些瘦削突出的骨节。   诀微长老是个乐于享受的人,事实上他不仅乐于享受美食美酒,偶尔在不能反抗的时候他也会调整心态,所以清和此时从善如流的轻轻挠了挠夏夷则的掌心。   “只是隐有几分揣测……”夏夷则索性直言道:“若是此人驱动兵俑作乱,用意究竟为何?”   清和神色了然,手中经册一合啪的扔回桌上:“密宗密宗,说到底也还是修佛法啊——”他这一句显然带了些无奈叹息,夏夷则略一思索便心下明了——佛道之争,恒古久远。虽属宗教冲突,然二者之兴替,皆不离帝王之爱恶亲仇。结果有力者较易获胜,失败者,每遭毁灭之厄运。   若说远,东汉之时,迦摄摩腾与诸道士论难;三国时代,曹植作‘辩道论’批难神仙说之诈妄;西晋时,帛远与道士王浮间论法。   这结果多是互有胜负,待得本朝圣元帝甫一即位,便极为信任太华观,定道教为国教,个中与清和或许有几分干系。然而此举无异于明诏道教居于佛教之上,定了道先佛后的席次。   李淼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去忤逆圣元帝,可他又如此急火火的将这密宗的和尚接到长安,方才那只狐狸又说:“道长,你小心罢——”这如此明显意味的警示话语,莫非真的同夏夷则所想的那样——那和尚是李淼带来对付师尊的。   “动不动就皱眉,当心老的比为师还快——”   这一声调侃话语登时令夏夷则回过神来,他一望清和,却见自己师尊端的四平八稳,在他的记忆里,清和少有的几次失态都是为了自己,不得不说作为师徒,清和在某些方面的言行举止都无意识的影响到了夏夷则,可某些方面,夏夷则又觉得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学来——他这因思虑而出神的表情,引的清和忍不住抬起手,只用指腹轻柔的蹭了蹭徒弟这些日子来有些瘦削的脸颊。   夏夷则的心绪被清和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唤回,他意识到这动作委实亲昵而又温柔,更何况他又听清和道:“你我师徒很久未抵足而眠,不如今日宿在为师这里?”   “好……好!”师尊既这样说,夏夷则无有不允。桌上的烛火此时发出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   明日冬猎开始,却是该早些休息。夏夷则欲从榻边起身,却见师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看向他的眼底隐隐有笑意流动:“夷则——你是不是忘了跟为师说些什么——”   这句话乍一听莫名其妙,可夏夷则却是明白的——   之前师尊同他道:““夷则……这帝王之路并非只是茕茕孑立,踽踽而行——为师尚在。”现在想起仍是令他心神一震,而清和此时这话,无非是要一个答复。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忘却了那朝堂,忘却了有人虎视眈眈心怀叵测——此刻他眼中只容得下师尊熟悉的眉,清隽的眼。   夏夷则微微倾身,只将清和拥于怀中,他低声说话时,声音仿佛深红醇厚的西域葡萄酒:“天高海阻,皆有弟子一力承担——可若日后道路有师尊相随,自己倾尽所能,也要一生一世,善始善终。”   这两句简单不过的互相承诺,却是令师徒两人都仿佛如释重负——大约是压在心底的话终究说出了口,其实清和明白,即便是生死相许缠绵悱恻的情话又如何,他曾经听得多了,也听得够了。   人心难测,多少情深似海变成了相逢陌路;多少意气风发变成了暮色沉沉,这人间五味,红尘跋涉他看的太多,却也仍然没有看透。   就如同他相信夏夷则此时的话,一如相信当年跪在他身后求他为自己易骨的青年向他叩首道:“来生弟子愿意寸草衔结,以效黄雀。”   因此清和拍了拍徒弟的后背,只道:“为师信你。”   唯一的亮光被吹灭,帐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夏夷则小心的上了榻,躺至清和身侧时,这一幕倒真有几分昔年师徒两人在太华观中的情景,而他二人此时都无睡意,索性闲聊起来。   而清和侧卧着,同夏夷则说了几句话,自己却想起一桩事,因此一手支着头,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看着夏夷则道:“夷则——为师好像还不曾向你要过什么?”   一阵沙沙响动,夏夷则翻了个身,抬起眼睛看到师尊清晰的轮廓,沉吟着想了会摇摇头:“好像真的没有。”想诀微长老何等身份地位,怎会向他这个徒弟要些什么。   “那明日你帮为师一件事——”清和支着头侧的手腕有些发酸,索性躺了下去伸手顺过夏夷则柔软的额发,这动作不带□□,极轻极柔,直到手指顺着额角慢慢滑下,最后捏了捏徒弟的耳垂珠——夏夷则叹息般的低低开口:“师尊……”   “夷则,你这样喊为师,着实令我浮想联翩了——”不知是不是夏夷则方才的承诺,对于顺手调戏徒弟这件事清和似乎打起了十二分的兴致,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徒弟似乎更喜欢身体力行这个词,仿佛只在一个静默间,夏夷则便反身覆在了清和上方,渐渐适应黑暗后,他能看的出师尊清晰的轮廓,那淡色的嘴唇尝起来仿佛含着一缕冰凉的月光。   清和眉心的道纹此时透出一股沉静的黑,他摸索着同夏夷则支在枕边的右手十指相扣,这样的一个动作仿佛是无声的应允,青年低头小心的吻了师尊眉心的道纹,随即缱绻的吻上清和的唇峰。   所谓食髓知味,夏夷则此时觉得这话说的太对,尝过了简直不肯放手,恨不能一时一刻都唇齿厮磨。   嘴唇分开时牵扯出一条暧昧的银丝,在黑暗里透出颇为冷漠的光,清和平复着自己有些过于急躁的心跳,他们师徒两人,都极少有这样动情的时刻,夏夷则抬手帮着清和蹭了蹭唇角,那连在手背上的银丝又叫他伸出舌尖一点点暧昧的含入唇中。   “师尊——弟子知道你想要什么。”亲密的唇齿交缠后,这样的称呼令夏夷则有些面炽,他暗自庆幸是在黑暗中:“初春正是百兽繁衍之时,又是青丘之国与此地再次相连的日子,弟子猜……师尊是希望父皇消了春猎。”他躺回了自己枕上,却不由得往里凑了凑,伸手一揽清和肩膀,倒似小时候师尊常安慰他时的那般姿态,将清和慢慢揽至自己怀中。   清和只道自己这徒弟,大约是见自己松了口,因此颇有几分得寸进尺的意味,可叫他推拒,未免矫情。索性大方的枕了靠了。   阖目时清和想,那撤了春猎之事若是由他开口圣元帝也无有不允,只是若由三皇子开口,便是宅心仁厚的好名声。   他既明白,夏夷则又如何不明白。   青年只松松揽着师尊,他身上很暖,这是自易骨后一个极大的改变,清和靠着他,加之帐内的火炉和困顿之意,两人止了话头依偎着,极快便都落入黑甜梦乡。 第15章 十四   十四   冬天的日头亮的晚,因此当守帐的羽林卫在清和帐外急急地说陛下已经起了的时候,帐内师徒两人皆是洗漱完毕,正将腰间环佩打理的妥帖。   清和身量清瘦,却总是穿的层层叠叠,深蓝道袍下的腰带,以白玉太极鱼做饰,细绳穿过太极空隙,再在两旁打着繁杂精巧的结。   若是平日在太华观,自是有的是时间慢条斯理的将其打好,只是今日那羽林卫在帐外一催,清和不由下意识的心急,手下一乱,竟是打错了。   夏夷则理好衣饰,只见师尊正忙着低头去解开死结,面上神色极是无奈,因此走过去半蹲下,极自然的接了绳结在手中,手指一面在其中灵活穿梭一面道:“师尊不必急,说是父皇醒了还得有段时间才能出来。”   清和点点头,只等他理好后站起身,师徒两人并肩出了营帐。   冬猎规模颇为宏大,其实这狩猎出风头的大多是年轻的世家公子,文臣墨客不过作陪图个热闹。   青丘宽广平原于唯一森林林口圈出大片空地,标属于本朝帝王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   辰时三刻,有将士随即吹响手中号角,角声长鸣响彻青丘此片天空。   圣元帝着常服,裹龙纹外氅,端坐于挡风的高座上,目光向下一扫,竟是笑道:“朕老了,这等天气却是不敢上马跑动了,你们年轻,自行去罢——”   他这话一出,倒叫李淼等人一时捉摸不透,哪朝天子会愿意别人说自己老,即便是老,也应是老当益壮,更妄论自己说自己老,况且这冬猎一事圣元帝最为高涨,此时平平常一句朕不猎了,你们猎——试问他们谁敢先动。   清和坐于圣元帝下首左侧,一时瞧这几位站在场中的年轻人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不由哑然失笑,就在此时,一道宏亮声线穿透静默氛围,众人看去,竟是那站于李淼身后的突厥将军。   阿那□□似不惧冷,穿的轻薄,他冲圣元帝躬行一礼道:“既然陛下不猎,那臣有一提议,臣等这些年轻人不若玩个游戏,规则需得有趣些,只往林中放十只雄鹿,二十只狍子,两只雄麝,再并三十只其他小型猎物。”他说到此,语气一顿:“只往年都以所得猎物多少判定输赢,此次便换个法子,猎物以鹿麝为上,狍子次之,其余再次,若是猎不到鹿,即便撒网捕了那三十只小的,也不算赢。陛下以为如何?”   他这话不以数量判输赢,只以猎物判决的法子极为巧妙,此番前来的世家公子,多圈养猛禽猛兽,只是在山林中,捕个兔子倒是好手,若是捕鹿,只怕不易。况且林中积雪,而那雄鹿奔跑迅速又极为灵巧,考校的便是众人眼力射技。   夏夷则听此言,余光不由扫了眼身侧沉默不语的李淼,二皇子不擅骑射,莫非此次是有备而来,可观他神色却又不像。夏夷则思虑之间,圣元帝已是饶有兴致的道了声:“便依照阿那之见,以此方法定夺输赢,赢者有赏——”   众人齐声称是,圣元帝目光一转,只看向夏夷则道:“炎儿似是没选良驹,便骑朕前些日子新得的那匹玉狮子罢——”   他话音一落,众人却一时怔愣。这玉狮子乃是圣元帝前几日新得的一匹烈马,色如白雪,跑若疾风。只是性子极烈,圣元帝尚未将其驯服,如今赐给夏夷则,不知是真的恩宠,还是想要人看笑话。   不过片刻,便有骑手将马匹牵来,夏夷则远远见那白马只牟足了劲往后挣着缰绳,心中略有考量便上前几步,不待那骑手向他行礼,便一扯缰绳直接翻身上马,玉狮子愤怒之余嘶鸣一声,随即扬起前蹄刨的尘土飞扬,夏夷则就等它这般,于白马直身时握紧缰绳,随即狠狠一鞭落下,白马吃痛落地,夏夷则缰绳便一收,只见那玉狮子打了个响鼻,似有千般不满,却也未在要将夏夷则摔下马去。   这一番驯马技巧激起一片喝彩,方才静默氛围登时消弭无踪,阿那尔兜回马匹向夏夷则高声道:“三皇子马术高超!请了——!”说罢一收缰绳,率先策马跑入林中。那几名年轻武将自是不甘示弱,纷纷勒马追去。   夏夷则回头毫不避讳的同清和对视一眼,他师徒两人隔得甚远,可夏夷则却能察觉出他师尊的赞许与笑意,便也一拉缰绳,驱使白马追赶于众人之后。   “真人教的一位好徒弟。”圣元帝略呷了口茶,语气微妙,说不上是称赞还是暗讽。   清和只觉得身旁一阵酸味,心道这醋真吃莫名其妙,嘴上却懒得跟圣元帝打机锋,自己也端起茶盏,喝的比圣元帝要有滋有味。   却说夏夷则,他只觉今日似有天助,若是平日里,于狩猎之术他只算中上,今日那雄鹿却似被人赶着般朝他这边来,待到日头升至中天,随行的将士已经割下了第五对鹿茸,尚冒着热气的鹿血灌入带着的酒囊中,圣元帝晚间设宴,这鹿血酒必不可少。   “殿下!麝——!那只香麝!”前方一道黑影迅速跃过,眼尖的年轻将士抑制不住的向夏夷则提醒,青年一时犹疑,以他此时所狩猎物,已是魁首无疑,见好就收这个道理夏夷则明白的通透,只是架不住身后将士怂恿,因而一兜马身率先奔入林中。   再往前步入,便是这片林子极深处的地方,夏夷则放慢速度缓缓前行,此间树木生的极为高大,幸而冬日枝叶脱落,否则定是遮天蔽日之景。   忽来一阵大风,吹落树梢堆雪,落了下掉在夏夷则发间,随即融了一阵冰冷。   周围此时极静,那随在身后的几名将士不由得心中惴惴,最终推了一人上前同夏夷则道:“殿下,这片这么静,若是待会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不若回罢。”   这话甫落,玉狮子登时长嘶一声,四只蹄子连连后退,它虽是畜生,却有灵性,此时这番突来举动令夏夷则陡生警醒,他勒着缰绳往后退去,留下一路蹄印。   “殿下小心!”顷刻间一声历喝从身后传来,刹那三道羽箭从那极黑深处的林□□出,夏夷则不及多想,身形已快了一步做出反应,青年猛的翻身,靴尖牢牢勾住马鞍,整个人悬与白马身侧,手中缰绳一拉,玉狮子下意识的向侧闪去,只是仍有一剑紧贴脖颈处擦了去,一声吃痛嘶鸣后,那雪白鬓毛已染了红。   “放肆——!”夏夷则在马背上稳住身形又惊又怒,他着实想不到这暗杀之人居然大胆到如此地步:“抓活口!”   身后十数金吾卫听得命令,纷纷策马奔入林中,而夏夷则目光回转,只见方才那提醒之人骑于一匹赤色烈马,面孔由于逆光一时瞧不清楚,只是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弦开满月——夏夷则猛地觉出此人动机,登时高声喝道:“将军且慢——!”   他话音甫落,离弦之箭已经灌以十成力道没入林中,夏夷则无需去看已经明白,这一箭若是要不了那刺客的命,阿那□□也枉为马上将军,顷刻间那林中金吾卫的怒喝,来往纷乱的脚步,还有这突厥将军翻身下马,竟是朝他单膝跪了:“臣护驾来迟,请殿下赦罪。”   夏夷则只觉口鼻间满是冰冷空气,这倒令他原本惊怒之心一时平复,只是目光深处森冷杀意一闪即逝,随即缓声道:“将军何罪之有——若不是将军,只怕此时我能否活命尚是未知之数,起罢——”他话音方落,只见几名年轻的金吾卫士拖着个已经断气的尸体从林中出来,神情皆是愤愤,夏夷则只一眼便看出那穿透胸前的一箭最为致命,此等距离下如此准头,堪称百发百中,因此又赞了声:“将军箭无虚发,着实令人佩服——”   有一金吾卫道:“殿下,尸体如何处置?”   “就地埋了,回去后先闭紧嘴,父皇今日难得心情好,别搅了大家兴致。”夏夷则挥了挥手。   他这句话说的极轻,可听在阿那耳中却又十分清晰,也正因如此那语气间的无比轻蔑显露无疑。这位三皇子似乎在用这种轻飘飘的方式告诫他,自己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只是这一遭吃了亏,以后咱们走着瞧罢。   “这么一搅,再没兴致了——将军猎了多少?不若你我一同回罢。”夏夷则又向方才那香麝跑走的地方望了深深一眼,阿那□□戏已经演完,自然见好就收:“两只鹿——这东西跑的忒快,剩下零散的就不说了。”   夏夷则一笑,只同这突厥将军并骑而行,语气轻描淡写:“我倒比将军多了三匹,鹿虽难猎,只是那香麝跑的更快呢——”   阿那□□神色一凝,转头去看那几名抬着猎物的普通将士。   这射杀猎物,以一箭射穿心脏,一击必杀为上杀,这法子也免得猎物零碎受罪。   方才只观夏夷则悬于马身侧的箭囊中尚有数十支羽箭,而穿透鹿身只有一箭,这五只鹿,一只香麝,竟只用得六只羽箭,其余诸如狍子等皆不射,这等战果不可不谓叹为观止。   阿那心中讶然,只看夏夷则战果,心中不觉惊疑交加,他抱拳向夏夷则行了一礼:“三殿下不愧为人中龙凤,要做便做这一等难的事!依臣看,冬猎魁首必是殿下无疑。”   “不过运气好罢了——”夏夷则这话,语带双关,只是他也无意再多敲打这突厥将军,只最后提醒道:“父皇今晚想必会设宴,方才那事将军只做不知,免得大家兴致也没了。”   “这是自然——”阿那□□何等机敏,立时转了话题:“殿下的鹿血得灌了三袋,这鹿血酒——”他意味深长的拉长尾音:“大补啊——”   他两人边说边行,眼见林口就在前方,方才那刺客耗了不少时间,因此两人催马快行,直奔御驾。   那方已经清点完猎物的李淼,久久不见夏夷则身影,面上神情便有些掩饰不住,只是待那一骑白马从林中奔出,李淼的神色登时委顿,直到阿那□□近了御驾,下马时不动声色的向他一点头,他方才放下了心。   夏夷则一下马,便有人接了缰绳将玉狮子牵走,他下意识的去寻清和身影,对于师尊,他不欲掩饰,清和方才见他身影从林中出来,心中已是一松,此时却又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   而那方内侍清点了猎物,正于圣元帝耳边轻声数了出来,帝王听后,不由拍手大笑道:“好好好!朕这两个儿子倒是都有些本事,都赏——!”说罢看向夏夷则,不禁目露赞赏:”这赢家,只怕炎儿是当之无愧,你还想要些什么一并说出来!”   夏夷则宠辱不惊,行礼后淡淡一笑,目光却是先落于不声不响的清和身上,随后才抬头望向圣元帝,不卑不亢道:“既是父皇说的,那儿臣便讲个不情之请。”   “你且说来。”   “春季乃万物繁衍,百兽出巢之季,若是狩猎儿臣以为怕是有碍天时,且天子不忍。因此便请父皇自此三年罢免了春狩。”   圣元帝目光半是欣慰半是讶然,这请求倒给他扣了好高的一顶帽子,再一看下首稳稳坐着的清和,帝王心下了然,起身挥袖道了一个字:“准!晚间主帐设宴!”   帝王对于三皇子的赞誉众人明明白白看在眼中,自夏夷则回到长安,示好官员已有一批,而那尚且按兵不动的另一批,此时心中隐隐有了主意。   这位曾经不得皇帝喜欢的三皇子,如今早已能跟李淼分庭抗礼,如今圣元帝的儿子只余两名,未来的天子除却他们两人还会有谁。   若是夏夷则当了皇帝,李淼猛的攥紧手心,眼睛里不只是愤怒还是恐惧。当年那现出妖怪模样的三弟,他暗中命人下了死手,可惜没能斩草除根,若是夏夷则真成了九五至尊——为着他这条命,也绝不行!   而一直不动声色的清和此时起身向圣元帝拱手一礼:“山人也先回去——”圣元帝心里明白,因此随意挥挥手便算准了。   待到清和离了座位,目光有意的落在夏夷则身上,直到那俊秀的青年回看过来,他方才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无需多言,只一眼清和便知道夏夷则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方才夏夷则未回来时李淼志得意满的神情,而当夏夷则出现时又顿时委顿,若说没事,鬼都不信。   圣元帝兴致极高的吩咐了晚间宴席,之后便回了主帐。   帝王既已离去,余下的世家子弟也纷纷告辞,一时偌大场地只剩夏夷则与李淼两人,夏夷则本也要走,他急着去寻师尊。可那位二皇子却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跟之前刻薄神情大相径庭。   “二哥。”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夏夷则心中再恼火面上仍是稳的滴水不漏。   李淼目光深处仿若冰冷爬蛇,却仍是向夏夷则拱拱手道:“三弟。恭喜啊。”   夏夷则眉梢微微一动:“二哥这是何意,喜从何来?”   李淼诡秘一笑,凑近了夏夷则低声道:“三弟平安无事的回来了,难道不值得恭喜么?”说罢,他已经骤然转身,渐行渐远的背影里带着几分凭空的志得意满。   这一句话,无疑是承认了方才林中暗杀正是李淼所为,夏夷则吐出一口浊气,握着弓箭的手指慢慢绞紧——李淼是要破罐子破摔了,这狗要咬自己他倒不怕,只怕这狗疯了,会乱咬一通误伤了人。   夏夷则欲去寻师尊,低头却见袖口处沾了血,料想是方才羽箭擦伤白马脖颈,而自己无意碰到因此留下。这玉狮子倒真的很有灵性,夏夷则心道过几日便朝圣元帝要过来。   于是自去帐中换了衣服,再去见清和。   清和此时正坐于桌旁,桌上摆着一叠糕点一壶茶水,他见夏夷则来了只道:“夷则坐——可饿了吗?”说罢将糕点推了过去。   夏夷则怎能不饿,他是随清和修道,却也不曾辟谷,方才一圈折腾,出了晨起吃了些东西,当真腹中空空,因此便同师尊道了谢,一面喝茶吃点心一面慢慢将方才林中之事说了大概。   清和听后静了片刻,最后悠悠叹了口气:“他心急了。”   “弟子也是这样觉得——只是不知他为何心急了。”夏夷则边说边去看清和神色,他隐约觉得李淼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快狗急跳墙,可他能知道些什么呢——必定是作为皇子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莫非圣元帝当真——夏夷则心中快速一跳,只觉自己这番想法有些离谱。   清和随手取了块糕点,雪白的六瓣梅花点心。从夏夷则他们进林,清和只同圣元帝灌了一肚子茶,此时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咽下去,斟酌般道:“你父皇没有真的糊涂,他都明白的——只是李淼如何——?”   师尊这番话,确是肯定了夏夷则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他确信了圣元帝必定同清和透了口风。   “师尊为何这么说,日后之事谁又能说的准,若是他日父皇立了——”   清和未等夏夷则说完,便上手捂住了他的嘴,只轻声道:“此事不得提,夷则可信为师?”   夏夷则点点头,闻到师尊掌心有隐约清甜的糕点味,便下意识的覆住清和手背,只将那手指攥在掌心拉了下来。清和由他握着,倒如同累极了一般叹道:“那你便要记得,那个位子,一定是你的。”   如此惊天消息抛出,道者却是神色安宁,夏夷则沉吟片刻并不说话,直到清和一笑又问他:“为师只顾问你话,可曾受伤了?”   夏夷则摇头:“不曾。”   清和左手还由着夏夷则握在手里,他另一手搁在桌上,下意识的用手指扣了扣桌面,抬眼看向徒弟轻声道:“夷则觉得那个突厥将军——是真的去救你,还是为了二皇子。”   说道这件事,夏夷则极为笃定:“弟子看的清楚,他那一箭就是为了取刺客性命,若是只为了救我,大可不必,想来定是怕那刺客熬不住刑,到时将幕后之人招供出来。”   他话音一顿,随即又道:“只看这一点,弟子便觉得他比二皇子……更难以揣测。”   清和听了此话,不知是否受其影响,一双眸子幽深几分,他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难道他真的想——罢了,既然阿那阻了李淼,想必直到出正月都不会有甚么大动作,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师委实不放心,这样罢——”   夏夷则略有诧异,随即便反应过来——既是清和与他的,那还是能是什么,必然是护他平安的东西,而师尊素来喜欢收藏偏门物件,想必这铃铛必然又有些其他用处……师尊当真是对他极好,只是这好,却又只像是师徒之情。   昨日夜里夏夷则吻了他,之后他觉得师尊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现在他却想这喜欢,究竟只是师父对徒弟的纵容,还是那情人间五取蕴的执着。   许是他看着清和的神情过于专注,便叫清和问道:“夷则怎么了?”   夏夷则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内心苦笑一声,这叫他如何说,是说师尊你对我太好了,还是师尊我不想当你的徒弟了。   清和见夏夷则明显心情舒展,便又闲聊几句,只一会儿工夫便有内侍在外通禀,师徒两人互相看了衣冠,一前一后往主帐赴宴。 第16章 十五   十五   待得两人到了主帐,席间早已笙歌隐隐,圣元帝兴致大好,见清和落座便冲他道:“炎儿和长老都来迟了,罚一杯。”   清和无奈,举了斟满的琉璃杯一饮而尽,这酒以鹿血调和,清和只觉一口酒喝下,热流逆行而上,脑中瞬间头目森然,而后胃中生暖,他缓缓放了杯,只道这次可是断断不能贪杯。   而那方夏夷则只一口,便深知这酒的厉害,可李淼活似要看他笑话,把着夏夷则连连劝酒由不得他不喝。   待到宴席氛围渐渐频至高潮,清和心中有事,便连圣元帝何时起身离开也尚未注意,直到有内侍迈着细碎步伐走到他身后伏在耳边说了什么,他方从席上起身,旋即跟那内侍离了宴饮帐中。   天子居所,即便只是简陋营帐也丝毫马虎不得,清和靠着明黄龙纹软枕,有宫人端了煮好的浓茶放在案上,之后沉默退出帐内。   圣元帝卸冠后的面孔带着苍老倦怠,与方才兴致高昂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示意清和饮茶,自己也轻呷一口:“秦陵之事究竟如何?”圣元帝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会令常人摸不着头脑。   然则清和的眼睛里倒映出桌上火光明明灭灭:“非是天灾,而是人祸。”   圣元帝心中一惊,他同清和相识多年,自是明白清和口中的“人祸”是何等涵义,他眉头一皱,只道:“可要派兵?”   清和微微摇头:“山人建议陛下,此事当交由百草谷全权负责,不过这朝堂委任的监察官——可选择一位皇子。”   圣元帝听得清和这甚至直白的建议,不由得苦笑一声:“真人当真是半点亏吃不得。你便这么着急把他推上去?”   “顺水推舟,让他少走些弯路罢了。”   圣元帝沉默良久, 微微眯起的双目仿佛透过茶盏上氤氲热气看到了数十年前的事情—“清和——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助朕平定天下之时,有位云游和尚见过你后——”帝王话语一顿,悠悠叹道:“那和尚说,这位道长命中注定成帝王师,朕当时尚无子嗣,你我二人都将此言当做笑话。便是当年夷则入你门下……朕也并无此想……只是今日看到夷则,朕终于觉得,那和尚说的确是有理。”年迈的帝王将自己靠回椅背,重重喘了一口气,似乎这一长段话说完已是累极。   清和神色静止如水,语气波澜不惊:“看来陛下已有决断——”他深知圣元帝离席必不是单为了秦陵之事,先前自己隐约的猜测此时终于被证实,不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圣元帝极慢的点点头,他同清和彼此心知肚明:“自上次……叛乱后,朕深知自己大不如从前,只怕时日无多——这江山交到谁的手中才不至于毁掉,朕,心中已有定数。”   记忆中那个一眼看去,眉眼如明珠秋水的青年,理应顾盼飞扬,肆意嚣张。可此时在他面前的清和——这是太华山的诀微长老,心中有的,是太华,是宇内承平,是——他唯一的徒弟。   清和手指扣了扣桌面,看向圣元帝时心中只道那个昔日壮志满怀,杀伐决断的天子也有老的一天。当真是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   而他呢,他心不在修仙,虽有温留之故,亦寿之两千岁,所思所想,已于曾经大不相同。道者回神来,咳了两声出言提醒:“陛下将此话告于山人——只怕——”   “怕什么。”圣元帝的面孔在烛火下映的阴晴不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朕此时尚在便也罢了,只怕……朕将这件决定告知于你,也是为了日后。真人附耳来——”   清和探着身向前凑了凑,圣元帝在他耳边快速说了句什么,道者脸色微变,随即坐了回去潜心闭目片刻才道:“愿山人不负陛下所托。”   圣元帝沉沉笑了一声,倒似宽慰清和:“其实你又何必想太多,当年红珊和夷则——”这位年迈的帝王提及红珊二字,声音竟也有些颤抖:“朕欠于她良多,你这些年来对夷则,也是许多人看在眼里。是吧——护短的老道士?”   圣元帝一说清和短处便来了几分精神:“不对,真人看着哪里老,相比于朕,朕真是甚为羡慕啊——”   “不错”清和唇角含着淡薄笑意:“想来以陛下的聪慧,若是能舍皇位,戒酒色,于太华清修数年,想必于道法一途也能有所成就。若说驻颜不老都是小巧。”   圣元帝素知清和若想噎人是一等一的能耐,听他说出戒酒色仍忍不住回敬道:“朕无法抛却美酒佳人,你个道士不也一样。”   清和登时端的颜色正经:“对山人来说,便是求道法自然啊陛下。”   “道法自然……”圣元帝声音一顿,随即帝王那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道:“朕与你提个醒罢,坐到这个位置上,便是万事可牺,至亲可杀……即便夷则是你的徒弟——”圣元帝说到此突兀的戛然而止,只余给道者无尽的遐想空间。   清和初听那话,只觉心头莫名一颤,随即起身告退:“山人先回了,陛下的话,都记下了——”   圣元帝闭目点了点头,清和自行撩了帐帘离开。   空中一轮圆月皎白似亮,投于这万里山河一片清辉,清和默默的望了那笙歌未歇的夜宴圆帐一眼,他的目光很清明,没有一丝波动。月色拂过道者落在肩背的长发,那廓落分明的清隽面孔仿佛带着一层流动光泽。   清和隐于袍袖下的手指不安的动了动,也许他明白自己方才为何心绪一乱,否则他也不会有如此沉静的神色。道者的手指下意识的一捏,欲做拈卦之举。只是食中二指方轻轻擦过指腹便又顿住——道者步履极稳的前行,黛蓝身影渐渐隐没于暗色中。   他方才突然明白了,卜算结果是吉是凶又有何妨,他所寻之道便是遵循本心——难道真的只为圣元帝一句话便动摇了?   作为未来的天子,自己的徒弟无疑已经给了他最为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   若这是一场赌局,那便是压上一切的一场豪赌。清和心中只笑道自己这孑然一身都交付到了徒弟手上,切莫要赔个血本无归。   旋即他又想,怎么会输呢,那是夏夷则,自己唯一的弟子。既是夏夷则信他,他便也信自己的徒弟。今后事自有今后说。 第17章 十六   十六   清和迈着从容步伐走回营帐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只画眉鸟,跟着他的步伐一同飞入帐内。   鸟儿扑闪着翅膀轻轻落在桌上,清和心知肚明的伸出一只手指让它蹦了上来,画眉那带着独特白色眉纹的眼睛眨了眨,随即竟口吐人言。   是南熏真人——那平静熟悉的声音向清和陈述了这段时间来太华观的一应事务,随即又问了清和这个逍遥闲人打算什么时候回来,最后——自画眉口中传出的声音仿佛一瞬间绷紧。   “近日太华山下有鬼祟之徒行监视之举,清萦长老派门下弟子前去试探一二,得知乃是二皇子部署。今冬苦寒,善加珍重。”   末了那画眉又扑闪着翅膀从清和手指上飞起,渐渐没了踪影。   清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桌上烛火影影绰绰的闪光在他的面孔上留下斑驳阴影,他心里隐隐已经揣测到——李淼已经开始对太华观进行隐隐约约的试探了。   昔年夏夷则易骨初定,他面见圣元帝,吐出的那句“太华观亦是天子领土。”并非只是一句戏言,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熏真人将此事告知,却又不询他如何解决,想必亦是心中早有定数。   无论如何,这事也需也得等到回了长安,过了除夕方才能下结论。清和心中倒是不急,他思虑间又不经意的听着帐外声响,那隐隐笙歌此时已消,想必是夜宴散了,不知自己的徒弟喝成了什么样子。   那鹿血酒着实太烈,便连清和这样身有寒疾,且只喝了两盏的人此时也觉得内腑并不舒服,只是相较于在那位突厥将军府上的一顿,尚在忍受范围之内。   清和看了眼空荡荡的床榻,只觉自己一时也睡不着,索性宽了外袍坐到桌边,慢慢饮尽了一盏温茶,这茶大约是浓的过了,待得清和放下茶盏略一回味,只觉满口苦凉,这下大约更是睡不着了。   此时将近亥时,便是再不困也要去榻上躺上一躺,只是帐外有脚步声由远至近突兀前来,随即帘子被人掀开,猛地透进来一股冷气,清和正觉有几分舒服,那帐帘却又被人立时放了下。   清和眯了眼看过去,却见夏夷则有些步伐踉跄的走过来,极为不稳的扶住桌边,青年俊秀的眉目泛着点痴意的冲着清和笑,笑了两下身形一晃就要栽到了地上,清和忙起身拉住他的手,那接触到的皮肤滚烫,不由得将他唬的一惊,只是手下仍是极稳的撑着夏夷则到到榻边坐下。   也不知他这徒弟被人灌了多少,便连起伏吐息都是热的,这样下去明日搞不好会发起高烧,清和伸手摸了摸夏夷则的额头,只见青年墨色的眉因为不舒服而轻轻皱着。   清和的手虽然暖,可若比起夏夷则仿佛着火似的皮肤还算是凉的,而尚在醉中的青年似是贪图这份舒服,在清和要收手去倒茶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清和只道他是难受,因而顺着拍了拍夏夷则的手,另一只手伸去解了他的外袍腰带,那上面系着的璎珞环佩发出清脆声响,清和却是卷了卷便扔到了一旁。   他的本意不过是给夏夷则松一松,大约能舒服一些。只是青年仿佛醉的人事不省,他抓着清和的手贴在脸庞边,似乎是极勉强的才睁开了眼睛,口中含混不清喊着清和:“师尊……师尊,老二那混蛋……送了个女人……”   他说的颠三倒四,但清和也听明白了。必定是那位二皇子刻意的灌醉了夏夷则,又送了位温香软玉的美人儿到他帐中,至于是不是想看夏夷则出丑——总归夏夷则跑到他这儿来了,清和安抚的同他道:“夷则没事,为师去给你倒杯茶。”   夏夷则这句听得明白,因此乖乖的点头,也松开了钳制住师尊的手指,清和正欲起身,袖口又被一扯,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宽袖被夏夷则抓在手里,青年带着醉意的目光平白令他心头一颤。   清和强定心神抽出袖摆,免不了又是一番无声安抚。待得他一面去桌边倒茶,一面想着自己徒弟过了束发之年便老成的像个小大人,欣慰是欣慰,可老觉得没有小时候可爱。现下醉了,竟多了几份孩子气,缠人的很。   清和持着茶盏转身,却见夏夷则已是垂着眼睫将要睡去,他坐过去将茶盏送到青年嘴边,夏夷则醉中也知饮下一二。   待得这杯茶见了底,清和问道:“夷则可还要么?”   夏夷则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一盏浓茶喝下去,似是消了三分酒意,他转头看着清和,往前一凑止住了清和想要起身的动作。   师徒两人间一时变成耳鬓厮磨的暧昧距离,清和敏感的发觉夏夷则语气一变,他这徒弟低声说话时的声音清润醇厚,仿佛西域来的深红色的葡萄酒。   夏夷则是答着清和之前的问:“要……师尊——”   这句话着实太暧昧不清了,清和只觉有个极硬的东西隔着几层衣料顶在自己腿间,曾经流连风月,他太清楚眼下是个什么光景。   夏夷则只觉师尊瘦削腕骨从他手下轻轻抽出,清和的手指是极灵巧的,而此时他的手指却顺着夏夷则手腕的肌肤,慢慢循血脉青痕而上,偶尔轻微掐印一记,不如何疼痛却更似调戏。   青年醉中的眼睛熠熠生辉,他冲着清和笑了一下,随即埋首去舔舐耳垂下的一小块皮肤。他究竟醉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心知肚明。而师尊这无异于默许的举动叫他欣喜下猛地将人压在榻中。   夏夷则轻喘了一口气,吐息间尚带着几分醺然酒意,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拉扯着清和的腰带,一举一动间虽是温柔,却也不容拒绝。   清和忍不住叹了口气,只无奈道:“夷则,你可知尊师重道四个字——?”他话尚未说完,夏夷则的手指已经蹭到他的腰间。   “弟子知道——弟子——恩……”夏夷则话也只说了一半,他觉出清和身体往前一倾,吐故纳新间温热气息窜入他的耳中,清和从容不迫的将夏夷则去了腰带的衣襟扯的松松垮垮,手指顺着锁骨、胸膛、小腹,再往下时握住已经方才顶在他腿间的昂扬欲望轻轻摩擦。   清和这双手,做什么夏夷则都见过,他见过师尊持剑,剑光倾泻间雪光潋艳。也见过师尊握笔,笔走龙蛇间泼墨成章。   而只要想一想,那双持剑握笔的手在他身上这般那般,就足以令夏夷则发泄的一塌糊涂。   更何况清和的指间动作温柔又磨人,不知是不是存着点惩罚夏夷则方才举动的心思,这抚慰一时令夏夷则爽快至极,一时又如同隔靴搔痒般让他带出几声低低的喘息。   “师尊……” 若是看不到夏夷则的表情,只听这声音,倒颇有几分委屈的意思。   清和无意折腾他,只稍稍在欲望顶端揉捏挤压,那在自己上方的身体一时僵直,手间瞬时沾了满手白浊。   清和正寻思该如何处理,他这小徒弟却是趁此不备,低头吻上了清和的唇角,青年吻的很细密又缓慢,带着剑茧的手掌顺着腰间向下,直接撩拨起清和清心寡欲了许多年的欲望。   清和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夏夷则道:“原来夷则还有力气……不是醉了么?”   夏夷则不答话,手中动作不停。而清和不动声色任由他吻,既不迎合也不推拒,直到夏夷则的舌尖触碰到了他的唇峰来回描摹着,随即又顶了顶他紧闭的齿关,似乎是想要师尊露出一点缝隙,清和暗笑着不肯,夏夷则见此便凭借直觉,聪明的用手指去刮着他丝缎般柔滑的顶端,这举动令清和不由自主微微抽了口凉气,夏夷则的便趁隙吻了进去。   诀微长老惯于顺其自然的性格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倒是希望夏夷则能够令他舒服一点,他任由夏夷则的动作使快感渐渐堆叠,而一刻不停的亲吻在唇舌交缠间带出□□的淫靡。   清和觉得自己也是醉了,两人分开时带出一声急促的喘息,身下欲望将要登峰到顶,只是夏夷则动作却突兀的停了,这一瞬间感觉岂止是折磨两字能够形容的。   他一把握住夏夷则的手腕,正欲攒起力气呵斥时,却听夏夷则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道:“师尊……一起罢——”   说罢,他竟是将两人的欲望拢在掌心,手指极有节奏的抚慰着。   清和恍惚间只觉那扣住他欲望的手指一时摩擦两下,一时又按住顶端不叫他发泄。   夏夷则垂下眼帘看着师尊,那束发的道冠早就不知在方才丢去哪里,泻于枕间的乌发同清和眉心的那点赤色道纹交映出一股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不由自主的倾身去亲吻清和的眉心,眼角,鼻梁,最后落到方才纠缠的唇角,他克制不住的又吻了上去,这次却是吻的极温柔的,便如同蝶翼轻扇,风过竹柳。   直到夏夷则察觉到手心流下些许浊液,这才喘着气同清和分开,原道两人竟是不知不觉中都发泄了。   桌边烛火一时明明灭灭,夏夷则在两人散乱衣摆间胡乱摸索,待摸到根大约是小巧的衣饰之流便往后一甩,啪的一声熄了亮光。   他方才醉是真的醉,只是师尊帮他一次酒意便过了五分,再之后颇有些借着醉意大起胆子的意思,他不欲逃避,却又有几分不敢。   因此在暗中青年方才将自己深深埋进清和的颈窝,轻轻抬头时唇角蹭过那柔软的耳际,夏夷则低声道:“师尊,你喜欢我么?”   清和方才自快感余韵中回神,此时听到这句话一时百感交集,他拍了拍夏夷则削瘦后背,竟也回道:“是——为师也喜欢你。”   夏夷则撤起身,却贴着清和的唇角落下细碎的吻,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师尊——”   清和猛然间明白了什么,今晚夏夷则有些躁动的举止似乎都有了解释,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的轻轻回吻了他:“不错,若是为师连哪种喜欢都不知道,那这些年当真是白活一遭。”   只这一句,夏夷则只觉心中豁然开朗,甚至于想到他不后悔回到长安,也不后悔投入这尔虞我诈的漩涡里。   此时此刻,他的身边尚有师尊,而师尊亲口说了喜欢他。再到长安,百草谷,乐无异和闻人羽的熟悉话语也尚在耳畔。   什么众叛亲离,畸零一生,他是绝对不信的。 第18章 十七   十七   许是这些时日过于疲倦,清和只觉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境里恍然有青砖鳞瓦,水如素练,那是江南小镇上熟悉的影,而景色一转,有丛密桃林兜入眼帘,而身量未成的少年怀里抱着数只桃花,花瓣上一簇粉红将少年的脸颊映出极好的气色。   清和心中感慨这才是小孩子的模样。而年幼的夏夷则举着桃花送到清和面前,眼中殷殷之色叫他这师尊不由自主的伸手卸冠,随后取了发冠后的一段白色垂带,顺着接过少年递来的数只桃花,修长手指将其松松一拢,白色丝缎已经缠紧了根部。   再之后少年似乎突然间长得比清和还要高,道者有些茫然的将束好的桃花递过去,夏夷则便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接过来,随后倾身向前,隔着一片飘落的柔软花瓣吻上了清和的唇。   梦境在此时戛然而止,方睁开眼睛的诀微长老目光有些茫然,直到过了片刻神思聚回脑中才算彻底清醒,只是周身仍有一股懒洋洋的意味,那梦境中过于浓烈的桃花,究竟是意味着劫,还是缘。   清和动了动身子,这才觉出一股温热吐息贴着脖颈处的皮肤徘徊不去。   他下意识的侧头一看。那梦境里眉英目华的青年此时正在他身旁侧躺着,虚枕着手臂睡得安稳,可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不忘用另一只手臂横在师尊腰间,这颇具独占意味的姿势只令清和有些哑然失笑。   这般情境下,清和倒突然忆起曾有人同他论道,最后嗤笑般的一句:“有甚么难的,当你喜欢时就是缘,不喜欢时便是劫。”   这话用在此时此刻倒真恰如其分,他怎么会不喜欢夏夷则——清和正看着徒弟的脸庞出神,不防夏夷则眼帘一抖,倒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近辰时,帐内不曾掀帘仍是一片昏沉,夏夷则一睁眼只看到师尊半面轮廓隐在阴影中,一时分不出神色如何。只是昨夜之事此时犹如潮水骤然拍来,夏夷则猛地拥被而起,他昨夜当真是借着七分酒意装了十成的醉,此时想起却生出丝缕后怕之心。   清和看他这徒弟面上难得生出几分愣愣神色,便连原本佯装的呵斥也无法说出口,他轻轻握了握夏夷则垂在被褥上的手指,对上青年目光只道:“夷则睡醒了?昨夜喝的不少——”   这一举动并这一言,夏夷则心下已然明了——师尊仍是师尊,只是那师徒情分外更添了不得不说的几分情愫。   “师尊……何时醒的?”   “方醒不久。”清和说罢,抽出手拍了拍夏夷则肩膀:“起了罢。”   夏夷则此时心情甚好,因此应了声便翻过身去,动作间颈侧发丝一偏,隐约可见中衣下肩胛处一点淤青。   清和见此咦了一声,伸手去探便按在那淤青处,随即只听夏夷则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倒叫清和摇头:“这个地方可是撞到哪里了?”   夏夷则略略想了,只回道:“弟子也不知,许是晚间醉酒不知碰到了哪里,过几日便自行消了,师尊无需担心。”   清和见他又要起身,整个手掌便覆了上去,他之体温较常人本就偏凉,加之太华道法又走水系一路,此时略一凝神,手心温度骤然降下。   夏夷则只觉那淤青处如似贴着一块寒冰,却又极缓慢的贴着他□□的肩膀轻轻揉了揉,待到清和收了手,那淤青显然已经散去大半。   “好了,穿上罢。”清和轻轻拍了拍夏夷则后背,只听夏夷则应了声便拉上褪至肘部的中衣。   待两人皆下了榻,却见这方寸帐中极为精彩,两人衣衫交叠的堆在地上,隔不远的木桌上落着零星配饰,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样。   夏夷则倒也镇定,除却在那纠缠成一堆的衣衫中好容易才将自己的两件抽出来,将要穿衣时面上克制不住的浮出一缕可疑的羞炽。   清和见此,心中暗笑,却也不开口戳穿,只在角落小柜中拿了套自己的常服,随即又拽了件牙色的圆领袍出来,再之后将衣服递给夏夷则,也是面不改色的道:“衣服上都是酒气,还如何穿出去,夷则穿这件罢。”   夏夷则此时已经理好心绪,因此自然接过来换了这簇新衣衫,理好袍袖颇为贴身,而这服色偏浅,越发令青年显得修身玉立,犹如芝兰玉树。   他两人纷纷梳理好,夏夷则本打算再同师尊说上一会儿话,却有步伐声在帐外停下,随即只听那隔着帐帘显得有些不真实声音犹豫问道:“三殿下可在?”   “我在。何事?”   “陛下寻三殿下去主帐——”那将士似乎斟酌着词句:“说有事要同殿下说。”   夏夷则同清和对视一眼,随即淡然无波的回道:“我这边去,你先去回话罢。”   帐外随即一阵沙沙响动,那脚步声已是渐渐远去,夏夷则眉头一拧,方才嘴上答的痛快,心中却不明圣元帝此时寻他有何要事,他带着探寻的目光看向师尊,清和却只心照不宣的同他笑了笑,随即催道:“快去罢,冬猎尚有两日方能结束,为师便要在帐内躲懒了,你若有事,便前来寻我。”   夏夷则见师尊无意同他说明,也不追问,只一点头便要起身离开,清和却又道了句:“且慢。”   夏夷则顿住,却感到清和抓着他的手腕站起身,一转眼,只觉师尊面孔近在咫尺,眉心一点丹砂道纹令夏夷则不由自主的想到昨夜一番旖旎缱绻,见到夏夷则凝视自己,清和带着点笑意的轻轻凑上前碰了碰夏夷则的唇间,青年白玉般的面孔似是再也绷不住了,只道了句:“弟子告退。”随即转身步伐轻捷的出了营帐。   恩,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清和一笑,顺手收拾了地上满是酒气的衣衫。   而在数个营帐间急急行走的夏夷则终是消了耳后一层薄红,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消散于清晨的冷风中,按理说他早就不该像方才那样,在师尊面前露出一股少年般的羞涩,况且又有昨夜之事铺垫在前,想来想去,终是他面对着那样的师尊难以自持。   “三殿下?陛下正等您——”那伫立在主帐外的将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夏夷则当即收敛心思进了去。 第19章 十八   十八   清和说自己要躲懒却是当真的,南熏真人的一则传信他只回了四个字——“以静待动。”随后便在营帐内一步不出的过了两日,夏夷则不知被圣元帝交代了什么事情,这两日也不曾前来寻过清和。   直到冬猎结束,拔营返回长安时,清和方看到夏夷则的身影,那骑在玉狮子上的高挑青年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兜马冲清和点点头示意师尊安心。   至此,冬猎一行也算结束,只是接下来便是除夕夜宴,纵使清和居于夏夷则宅邸,两日间仍是少见人影,直到二月初九,夏夷则才算是歇了下。   昨夜忽如其来下了一阵大雪,清和只记得入夜时还半点落雪迹象都不曾有,直到临近卯时他醒了一阵,隐约觉着天色已经大亮,待到起身透过窗棂一点缝隙看去,地上已经积了半寸多厚的雪,而时辰尚早。   只是这样一来也再睡不得,午间过后,清和便在屋内躺椅上坐了,身上披着件雪白暖裘,暖洋洋的很是舒服,而方有几分模糊睡意,门上便传来一阵轻轻叩击声。   “师尊?”夏夷则进屋后见清和神色,便知自己怕是扰了一阵好眠,因此歉意一笑,身后小厮捧着漆木托盘放在桌上便退出去关紧了门。   清和倒不在乎这事,他一眼看出那方正托盘上整齐叠着一套深绯道袍,仍是照他平日所穿款式所裁,中衣深衣羽衣,腰封敝屣也一应俱全,只听夏夷则道:“弟子想,除夕夜宴师尊当换一身——父皇只说要喜庆些的颜色。”   “恩——确实够喜庆。”清和连连点头:“穿着去拜堂都足够——”   这句玩笑话不由令夏夷则哑然失笑,随即只见清和从躺椅上支起半边身子唤道:“夷则,你过来。”见夏夷则有些疑惑的走到自己面前,便温和笑着抓起桌上的三枚骰子在手中把玩:“夷则,你会赌吗?”   夏夷则有些不解,目光落在清和白皙手心,那上面躺着三枚嵌着珊瑚珠的白玉骰子分外喜人。他一时不解师尊为何突然变了话题,便问道:“若说骰子……自然是会的,只是师尊哪里来了这样的兴致?”   清和攥了攥掌心复又摊开,只漫不经心回道:“上午在书架上翻到的,见你来了随口一提,既是会赌,那便同为师来一局罢。”   “请问师尊,赌注为何?”   “为师也不缺金银,这样罢——便以一坛酒为赌注。”   夏夷则听了此言,便从清和手中接过骰子,指腹磨砂着温润玉璧,言辞间不由带上几分笑意:“师尊想喝酒直说便是——”   清和一摆手,又躺回椅中,这下连脚也缩回了暖裘里蜷着,倒真是一副一时兴起的模样:“这酒么——赢过来的更好喝,夷则只管掷,为师不叫你输得太惨便是。”   夏夷则暗叹一声,他虽知清和出身,也知师尊定然于此道有所精通,只是这掷骰子,是有技巧在里的,因此此若是同师尊赌这个,谁输谁赢,却真的说不准。   他不愿先行掷,因此将三枚骰子放回清和掌心,只道:“师尊先请。”   清和见状,倒有些明白他的小心思,因此也不推辞,索性起身取过桌上碟子一只,茶盅一个,将那骰子扣在盅下,单手按着随意晃了晃便掀开。夏夷则瞄了一眼,碍于清和面子强忍笑意。   一个一两个三,便是他随手一掷也能比这数要大啊。   清和自己看了一眼,不由叹一声:“运气不好。夷则掷吧。”   夏夷则应声去过骰子和茶盅,将茶盅扣下时,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只觉得自己师尊笑的颇有几分深意,可手下已经晃了,也不便再问,他颇为自信的掀开茶盅,师徒两人同时看去,又同时冒出一句话:“输了——”   夏夷则闻言疑惑看向清和:“师尊说谁输了?”   只见清和面不改色:“自然是夷则输了。”   “哦?”夏夷则盯着自己掷出的点数看了半天:“三个六,师尊示下,弟子怎就输了。”   “恩?为师竟没说么。”清和连骗人也是一派清正服人般的气度:“这点数是要比小的,为师的点数自是比夷则小,夷则怎的不是输了?”   俊秀青年已是连话也说不出了,不过目光一转,见清和抿唇淡笑,笑容里却暗藏一缕从未见过的得意,一时间倒觉得被骗也是甘愿。只是翻手一抓,将那三枚白玉骰子收入怀中:“既如此,弟子便欠师尊一坛酒,先记下。日后付清。”   “好啊——”清和漫不经心的看去一眼,又提醒道:“夷则一定要记住,这酒是欠下的,一定要付清。”   “是,弟子不敢或忘。” 第20章 十九   十九   愈近除夕,朝参之日便查的愈紧。圣元帝于朝政之事向来勤勉,这番严查倒叫百官暗暗叫苦,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而这日夏夷则方才理好衣冠,眼见天际悬挂几颗尚未散开的疏星。承天门城楼上的第一声报晓鼓自内而外一波波传来。   而夏夷则催着车夫一路疾驰,直到望仙城门近在眼前方安了心,虽比平日出门晚了些许,却恰好赶上不曾迟,只是他方要下车,便见一名显然是候在城门处的宫人急匆匆的走上前来,这宫人面孔很是熟悉,是向来随侍在圣元帝身侧的内侍总管——   宫人上前来冲着夏夷则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随即道:“陛下吩咐了,请您先往左金吾仗院去一趟,将除夕夜宴的布防记下来——便不必参与今日朝参了。”   圣元帝这突如其来的吩咐只叫夏夷则微微一怔,随即又觉眼前的内侍总管毫无理由骗自己,因此便也冲他一点头:“多谢。”随后坐回车内,叫车夫直往与宣政殿同在一路的金吾卫仗营去了。   待到将夜宴的布防之事搞清楚,夏夷则思量着朝参大约方才结束,虽说这些日子也无大事,他却也仍要往宣政殿去一趟。这不近的路程中,便偶能看见下朝的官员三三两两的跟他擦肩而过。   “殿下!殿下!”叶灵臻面色少有的阴沉,此时一眼看到夏夷则,心急之下毫不避讳下朝百官出声叫住。他匆匆下了数十阶梯,只见夏夷则目光不易察觉的一转,随即一皱眉,便先他几步行至一个僻静的角落中。   叶灵臻很是机敏。他虽是跟了上去,却只和夏夷则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既不过分亲近,也绝不会令人生疑。   天上似乎又飘起了小雪,今年的长安,雪下的格外频繁。   而叶灵臻此时长出一口气,显然竭力稳住心绪方才道:“殿下朝参怎么没来?”   “父皇让人给我带了口信,因此先去了趟金吾卫仗院——”夏夷则话语一顿,登时又道:“朝参出了什么事?”   叶灵臻此时脸色有些发白,一缕发丝从官帽中窜出都浑然不觉,他环顾四周后凑近了低声说:“今日朝参,兰台中一位监察御史上本弹劾。”   夏夷则自晨起便在心中疑窦的阴影此时似乎突然得到了证实,却也只道:“兰台素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这次找了谁的麻烦?”   叶灵臻咬咬牙,说话间呼出一口白气:“太华观的……诀微长老。”   尽管心中已猜到□□分,夏夷则却也不曾想他那二哥的胆子当真这么大,竟命人在朝参上指名道姓的弹劾自己师尊——怪不得,怪不得圣元帝让人将他支开,怪不得师尊告诫他什么“小人难缠,无需去理。”   “混账!”夏夷则克制不住的怒斥一声,数片雪花落到他的发迹和脸颊上,只一眨眼便化作一阵冰凉湿意,夏夷则神色却渐渐冷静下来,他一转身看着叶灵臻问道:“虽是风闻奏事,师尊却并非朝堂之人,他们扯了个什么理由?”   叶灵臻神色顿时一变,显是轻松几分,也是对那所谓的理由极为不屑,他抬起手臂抹了把额头的汗,似是模仿那监察御史的语气声调道:“诀微长老虽为修道之人,却身涉红尘,参政过多,举止不端,又为皇子之师,此行此举皆不利国本——他还奏请陛下要早立太子——臣身为兰台之首,只见一众下属脸色都变了……”   夏夷则冷冷一笑,眼睛里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这理由虽然可笑,却也很是又用——若被弹劾的人不是师尊的话。待叶灵臻话语一顿,他便问道:“那父皇怎么说?”   “陛下只是笑了笑,说这事容后再议,便揭过去了。诀微长老当年助陛下平定山河时还没朝堂上这群人呢,臣倒不是怕这个,只怕二皇子还留了后招——”   夏夷则示意他不必再说,目光却落到远处宫宇的飞檐翘角上:“这次要谢谢叶兄——我这便去见父皇。”   闻言叶灵臻显然一愣:“殿下这便去?会不会太刻意……”   “风雨欲来,自然要先下手为强。”夏夷则眸色深沉,心中却有了考量:“况且此时涉及师尊,我还是——”余下话语他却没有说出,叶灵臻顿时一拱手,先夏夷则数步离开了这僻静角落。   圣元帝每日朝参过后,会去紫宸殿的东暖阁批阅奏章,夏夷则此时方进暖阁,正见隔着一道珠帘后,有宫人正为圣元帝退下身上厚重的绛红窄袍,当看到夏夷则时,帝王业不曾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是颇为疲惫的坐到罗汉床中,左手侧的小几上零散对着一叠奏折。   “坐罢——下了朝堂便是父子,夷则无需拘谨。”圣元帝一抬下颌,示意夏夷则坐到自己对面。   青年并不推辞,只看似自然不过的坐了,脑中念头一转,斟酌开口道:“儿臣——方才去了金吾卫仗院。除夕夜宴的换防部署,武将军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父皇敲定了。”   这一番说辞是夏夷则来之前便已经想好的,这欲盖弥彰的理由显然会被圣元帝一眼看穿,可夏夷则却不怕——只因圣元帝绝不可能监察御史所谓的风闻奏事而问责太华观,问责师尊。   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父皇对此事究竟是何种态度——既然风雨欲来,若借的到东风,又何妨将这湖水搅的更混些。   圣元帝随手翻开本奏章,漫不经心的点点头道:“夷则办事,朕放心——”他话语一顿:“秦陵之事,夷则清楚多少?”   夏夷则不想他父皇如此快的转移了话题,却也不慌不忙的应道:“秦陵每逢数年便会生变,——”   圣元帝嗯了一声,随即将手中奏章扔到桌上,他示意夏夷则翻看,自己却道:“此次秦陵之事,除却百草谷,朕不欲令其余门派再行加入其中。”他目光深深,投于夏夷则面上:“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夏夷则微微一愣——他何尝会不明白。圣元帝此举,着实是有意保全太华——可是夏夷则心中又觉出一股分明的失落,他意识到即便是帝王,也有许多不可为,又或是正因为是帝王,才会有这些不可为之事。   他如此爱重师尊,可若等他真的登临九五,居高临下的俯瞰这万里河山时,他却该将师尊置于何地——文人史官的铁笔不会放过他,亦不会放过清和。   夏夷则只觉喉头一时发紧,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方低声道:“儿臣明白——”   “朕有意着你去处秦陵事。夷则你当记得……”圣元帝莫名长叹一声:“江山易改——”   夏夷则被这叹息中的无奈压得无法答话,他不得不沉默。因为江山易改,江山易改——这万里河山如今姓李,可在李家之前的朝代也曾辉煌数年,至于百年后这山河是姓李,姓赵,抑或归于外族,又岂是他们能够断定的。   “退下罢。”   “儿臣告退。”   夏夷则后退几步,一转身伸手撩开了眼前一片珠帘。   圣元帝倚在桌旁,见那道挺直的牙色背影渐渐隐去,屋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嘎声响,帝王合了眼,心中那件已经隐约的决定已经成型,清和那日同他的一番话,圣元帝虽面上不露,却是记在心里——这江山落在谁的手中才不至于改朝换代——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夏夷则甫一出这暖阁,只见满目霜白,一身宦官服色的宫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身后递上大氅,随即借着衣料遮掩,将一卷固封密旨递了过来,夏夷则不动声色的接下,却已是心知肚明。   而那宫人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笑容:“应该的,陛下还请您代他问诀微长老安好——除夕夜宴请长老一定要到。”   “替我谢过父皇。” 青年利落的披上大氅,随即眼睛一眯,只见远远两个黑点疾步向这暖阁方向而来,他并不急着离开,直到李淼与阿那□□的身影在长阶下停住。   此时夏夷则高高立于汉白玉阶之上,而李淼站在长阶下方遥遥望着夏夷则,他们兄弟两都向对方见礼。却又却仍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似乎两个人在进行着某种不明所以的比试,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平衡支点,谁先动,打破了这个平衡,谁便是输。   而若是从两人所处的位置来看,李淼其实从一开始,便已经输了。   他看着夏夷则,一时间竟有一种这个三弟的眼中满是□□裸的轻蔑和胸有成足,在夏夷则甫回长安他便心中清楚,这个三弟冲着自己做足礼节,不过是给他这个注定的失败者一个面子,他要博得兄友弟恭,仁厚宽和的美名。   你想的真好——李淼咬牙切齿的想着,他不服,他怎么能服,一个妖物,这是窃国!这江山,这朝堂,他李炎也配得!   而阿那□□看向夏夷则,仅看到那年轻的皇子美如冠玉,却又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那双漆黑凤眼骄傲睥睨的连余光也不曾看向玉阶之下——不待他继续看下去,李淼率先迈出一步上了台阶,随即一眼也不看夏夷则便带着怒意冲冲的进了暖阁,而夏夷则自始至终面沉如水,他踩着内侍尚未清去的积雪一步一步的走下阶梯,与阿那□□擦肩而过时亦不曾挪动半分视线。 第21章 二十   二十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清和是在阵阵爆竹声中醒过来的,他模糊想到清晨自己徒弟似是在屋外叫了他,随后便没了声音,不过想来也必是提醒自己莫忘了今日夜宴一事。   这除夕之日,纵观朝堂上下,当属不涉红尘的诀微长老最为悠闲,宅邸的管家早得了夏夷则的吩咐,直到过了晌午方恭谨的与清和换了一身道服,而诀微长老在慢悠悠行驶在朱雀长街的马车里倚着软枕,不由自主的想道:自己这徒弟当真十分贴心。   如此一来,夏夷则便是一天没见到清和,直到晚间夜宴将要开始,他随着宫人引领进了麟德殿。   除夕这日的晚上月明风清,全然看不出白日里天色阴沉,仿佛随时会降下一场急风骤雪。   而既是守岁,宴会自是铺张华丽至极,麟德殿内早已点燃数千盏宫灯,整个大殿灯火通明。   清和姿态随意的坐在席间,他离圣元帝的位置近,那些恭维献媚的话便总是轻飘飘的入了耳,诸如“陛下仁政,才得风调雨顺。”这样的话翻来覆去的不知从几人的口里吐出,只叫道者心中好笑。   夏夷则不同清和坐在一起,此时隔着厅中数张桌案与几多人影遥遥看去,只见得到清和正侧着身听旁边那位左相说话,殿内并不算冷,清和却仍披着牙色外氅,唯有举止动作时方见内里的深红锦衣若隐若现。   此间正值道者伸手端了桌上青瓷酒盏同身侧的左相优雅一碰,随即以袖掩着一饮而尽,那宽袍广袖上的云纹仙鹤图样方得以惊鸿一现。   许是心有灵犀,清和正要放回酒盏,却是不经意的一抬头,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正对上夏夷则的目光,青年显然微微一怔,随即只见清和自行又斟上半盏酒,不着痕迹的朝着自己的方向举了举手中的酒盏,夏夷则也低头去取桌上青瓷酒杯,借此掩住眼底层叠情意,待得这杯酒饮下,方才与师尊对视中溢于言表的情愫仿佛也入了喉。   不待他细品,身后的内侍上前一步凑到耳边低声提醒道:“殿下,傩舞要开始了。”   夏夷则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而清和正被身旁年事已高的左相饶有兴致的询问那寻仙问道之途,诀微长老端的世外高人的隐世模样,实则内心是在想说”我太华观不收年近古稀的弟子”待他终于打发了这位左相,再抬头去看,夏夷则的身影已是遍寻不着了。   “真人——“高居于主座上的圣元帝一垂首,带着几分笑意的同清和说:“今年这驱邪傩舞的大巫,可不同于往年。”   “哦?”这驱邪傩舞清和也看过几次,虽不属道家却也颇有意趣:“往年不是皆由陛下挑选十六卫中的世家子弟,今年又能有多大变化——“   正值清和说话当口,麟德殿中央已清出一片空地,左右分置五面红鼓,中央正上方高悬一盏五色琉璃灯,灯罩绘着日月星辰,百川东流。   尚有低声交谈的朝臣,闻得一声极有力的“咚!”后,那声音也悄无声息的隐了下去,唯清和安之若素的换了个坐姿,目光饶有兴致的盯着殿内空地。   十声缓慢有力的鼓声过后,紧接一段急促鼓点愈快愈高,达至顶端后骤然平静,渐渐有琵琶数声穿插而入,随即十数位身形挺拔的青年覆着狰狞的夜叉面具步入场内。   清和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他心中有着分寸,便不再去碰酒盏。身后的侍者机敏的奉上茶水,清和尝了一口,只觉苦的舌尖发麻,于是也不再去碰,只听这傩舞的曲乐之音。   以往那宫廷乐师的技法多是华丽繁复又多情缱绻,今年这傩舞倒颇有几分广漠长沙的豪放之意,而乐声渐起,清和眉梢于此时微微一动,道者看向殿中,原道是大巫已然入场,这傩舞便算正式开始。   大巫是这驱邪傩舞的首领,身形较群舞者略瘦,只他在场内站着,便如众星拱月,手持利刃,内里穿雪白金丝的剑袖服,外披大红色的华丽锦袍,面上所覆鬼首更为狰狞可怖。   所谓以邪驱邪,以鬼杀鬼。若是普通相貌,又怎能驱的了这除夕夜的百鬼。   而正是大巫身影出现的刹那,清和也是终于明白方才圣元帝的那句“今年傩舞与往年不同。”是为何意,虽是面具覆了整张脸,只是那身形姿态,以及那持剑的习惯,若他还认不出那持剑起舞的大巫是自己的徒弟,也真是枉为当了夏夷则十数年的师尊。   乐师见大巫已入场,平静一息的乐声再次奏起,而覆着鬼面的夏夷则手腕一翻,剑势顿起,一时踏着琵琶声挥洒纵横,乐声越快,那剑势便越发凌厉,恍如殿中又一道银炼纵横游走,灼灼烁目;而乐声放缓,他之动作也随之轻缓。   清和眼见那修长身影踏着轻缓步伐朝自己这方行了几步,这便令他看的更加清晰,夏夷则所覆面具应是阿修罗之容,却却隐隐从领口露出一点白皙脖颈。   清和唇角噙着一点笑意,见大巫身形一旋,赤色衣袂仿佛燃在空中的业火。再想想那面具下青年俊秀眉眼,想来若是褪去面具,必然俊美华丽的如同那传说中兰陵郡王。   傩舞渐至尾声,急促鼓点又起,殿内铮然一声脆响,是大巫抛掷手中利刃,接过身旁群舞者递上的弓箭,箭羽直指悬挂在大殿中央,那盏光华璀璨的五色琉璃灯,只见弓弦如满月,铮的一声钉入灯盏上方的屋梁内,箭矢尾端的红绸垂在灯罩外,沁上一层薄薄暖色。   此间最后一枚鼓点在鼓手的敲击下炸开,夏夷则从容伸手掀开鬼面,穿在白色剑袖服外的锦袍衣袖上,绣着一只巧夺天工的瑞兽麒麟,衬着青年挺拔的腰杆和俊美的面孔,竟是一股凌厉到十二分的气势。   此时鼓声已停,殿内众人却仿佛一时被傩舞所震,竟无一人出声,满殿静寂间忽闻一声掌击,只见清和自座位上站起,向圣元帝从容施了一礼道:”山人祝陛下江山万代,福泽万年。”   夏夷则此时连带身后十数位年轻的羽林郎单膝跪地,圣元帝见此只微微一笑,扶着內侍的手站起身,帝王高举一杯屠苏酒率先饮尽,随即沉声道:“驱傩——”   殿内朝臣纷纷起身,除却清和,俱都躬身一礼,齐声道:“愿陛下江山万代,福泽万年——”   众人纷纷低头之时,清和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夏夷则,而他那徒弟也极大胆的抬头看向他,仿佛殿内俱是千人一面,而你我眼中只余一人。   本朝设宴,主人家打令起舞相邀俱是常事,而夏夷则与清和两人在这年除夕傩舞中的情形,也被后世某本不知名的野史记了下来,虽是大相径庭,却也颇有意趣。   “宣和帝,擅剑法,美姿容,曾做傩舞大巫,剑舞落,人皆为之所慑;唯一道人起身赞之,而后踏云离去。” 第22章 二十一   二十一   傩舞已结,便是宴至中途,只需再等子时的烟火燃毕,这夜宴守岁便算结束。   清和坐在席上,渐渐觉出酒意上涌,面上浮出一层薄薄绯色。   而他抬头一看,御座上的圣元帝也带着几分微醺,而另一方的夏夷则正被人争先恐后的劝酒,更是一时脱身不开。   他只召来身后内侍低声道了句去偏殿休憩片刻的由头,便站起身顺着宴饮席位后的小道慢悠悠的步出殿外,一边便有侍女殷勤的引着他往偏殿行去。   清和跟着那侍女步入供宾客稍作休憩的偏殿,殿内笼着正旺的炭火,而靠着窗棂的案上有已经备好的浓茶,他坐过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直到这一盏茶见底,神思方清明过来。   而清和又觉自己披着大氅在这殿内隐隐有些发汗,于是便解下外罩的牙色大氅随手放到一边,再倒了杯茶端着慢慢暖手。   宴席上热闹喧杂的声音不再时时萦绕在耳,这终于得来的片刻静谧氛围令清和终于能腾出功夫想一想方才那傩舞——他自是不会去想夏夷则的剑舞是何等精彩夺目,而是想亏得夏夷则瞒了他这般久,大巫人选于除夕半月前便需定下,而今年这冬猎,夜宴,自己的徒弟在这件事上却半点口风也不曾透出,只若要他说夏夷则做的不对,却也并非如此——   他左思右想颇有些耗神,渐渐生出几分困意。正值此,便听得殿门嘭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一阵冷风夹杂着鹅毛般的雪羽吹入殿内,清和因这声音面色一紧,只是目光触到那被宫婢扶着走入殿内的人影身上,却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缓和了下来。   夏夷则显然饮得比他要多,甚至从那被人搀扶仍有些踉跄的步伐来看,大约比冬猎那日被灌的更惨,夏夷则看到坐在几案边的清和,原本教宫婢扶着的手猛的一挣,随后又慢半拍似的挥了挥,显是赶人的意思——那宫婢也不多话,屈身行了个礼便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清和只道夏夷则真的醉了,正要起身去把人扶过来,却见眼前那青年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望向自己时神色清醒的很,哪有半分醉了的模样。   夏夷则身上还穿着那身大巫的锦袍,此时一褪方才醉酒委顿之气,仅是站在那里便令人眼前为之一亮,清和将方才那暖手的茶盏放回桌上,看着夏夷则由衷赞了句:“这一身实在好看。”   夏夷则听得清和赞他,却只是一笑走上前去,想着师尊看他好看,殊不知清和那一身深红道袍,隔着案上灯火,隐约衬着眉心一点朱砂色道纹,才真是亮眼漂亮到极致。   清和见他到自己对面坐定,便顺手将方才自己用过的茶盏递过去,见夏夷则再自然不过的接下饮了,方才开口调侃:“古人倒是有醉中逃禅一说——只是,夷则你这算是什么?”   “师尊饶了我罢——再喝下去明日便真的爬不起来了。”夏夷则虽神智清明,耳根脖颈却是红了一片,显是真的喝了不少。可这理由却是半真半假,那宴席上来敬酒的朝臣自是多的,又有几个敢真的灌这位三皇子喝酒?   不过是夏夷则在殿中酒意上头,再一望那御座下首空了的位置,便知师尊又是兀自躲清闲去了,这才借着醉酒的由头让人扶了来这偏殿。   清和确是在离开前看到他被连连劝酒,便不多言,只又为夏夷则斟上一杯茶:\"为师方才也是熬不过,便躲了出来,只是夷则我正好问你——这傩舞的事——“他说着,目光便在青年那尚未脱去的锦袍上饶有兴致的打量一圈。   “冬猎之前便有太常寺之人前来找弟子商议,弟子想倒也颇为有趣——师尊看的如何”   “夷则当真是大手笔的彩衣娱亲,为师——很是喜欢。”清和唇边噙着一点笑意,却是令夏夷则心中欢喜至极。   “实话说罢,百草谷毕竟不属禁军十六卫——有些人笃定了是妖法作祟兵佣复活,自然会来向太华观求援——”   “可父皇已经……不许太华观涉入此事。”   “你当真听你父皇的话——”清和伸手覆上了夏夷则手,那并不冰凉的掌心却令夏夷则身子一僵,他直觉的认为师尊说出的话能死死的戳中他心中的某一点,果不其然清和低低的笑道:“为师是问你——你想不想师尊去?”   “弟子……自然是……”他并非觉得有清和在便会多出把握,又或是师尊在他便多了信心,不过是年轻人再自然不过希望两人不要分离,即便他心中对圣元帝想要保全的做法深为认可,可这样的做法在此时看来却又不得不说有几分可笑。   清和一双漆黑凤眼倒映出桌上的灯烛火光,他听得夏夷则此言,似乎微微一笑:“为师亦是如此。你勿需担心,为师尚有为师的法子。只是既这般,为师便初三就得回去——”   “初三?”夏夷则思量过后仍不由得喃喃道:“太快了——还想上元灯节——”他一时不察将心中所想也倾吐而出。   夏夷则握住清和手指,心中自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看着融融灯光下的面孔,却又是一句也说不出,他一咬牙,倾身将清和搂住。   较之道者高了半头的青年,此时倒像是将自己师尊拥入怀中,清和心中只道一句傻徒儿,安抚般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耳边渐渐趋至平缓的吐息却令他心头微微一动,随即只听夏夷则低低的道:“师尊,待到弟子回来——弟子一定——”再之后却是听不清了。   清和听得这话却是轻笑一声,随即重重拍了下青年后背,语气装着余怒未消般斥道: “距你离开尚有时日,这般牵牵扯扯不成样子。只夷则放心,为师必不会为了你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夏夷则被这句话噎的愣了半天,可若叫他跟清和争论,那也是不大可能。因此他只往后一撤,再看清和哪有生气的样子,那按捺不住浮上眼中的笑意,方才显是调侃与他。   不过这番一来,师徒氛围立时缓和,夏夷则将实话尽数同师尊说出,便再无隐瞒负疚之情,他转头看了眼蒙着一色白纸的窗外,心中估摸一番,便同清和道:“师尊,再一会儿便燃烟火了。”   清和听得这话,也点点头道:“这除夕夜宴倒没什么,唯这烟花胜锦值得一看。”说罢他便要去取之前随手放到一旁的大氅,只是夏夷则手上力道不松,清和心道奇怪,便抬头去看夏夷则,口中却道:“难道夷则还瞒了为师什么事情?趁此机会一并交代清楚——“   他这话自也是说笑,不想夏夷则却当真开口道:“师尊——我……弟子那日无意中听说曾有术士为师尊相面,说师尊命中注定做帝王师——“他这番话说的极是笃定,显然根本不是同清和求证:“师尊亲授者,唯弟子一人,如此看来,想来有些事情不得不说是老天注定。这帝王师的名头,师尊定然是担定了。”   清和听得这话心中猛地一震,再看向夏夷则,却见青年已是松了手去取来他的大氅,而方才言语不过寻常闲聊。   只是方才那一句话,清和便确信夏夷则这趟朔方之行必定是非去不可,而青年此时为他系绳的动作虽稳,手指却带着不细看不察出的颤抖,看来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内心百般纠结的功夫自己这徒弟倒也练到了家。   此情此景,清和却不会调侃于自己徒弟,他只轻轻笑了一声,见夏夷则回头看向自己方才道:“做不做得了帝王师,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若夷则日后当真成了九五之尊,高官厚禄如花美眷为师是不稀罕的——“   他说话间正是慢慢贴近了夏夷则,最后这句正好贴着青年的耳根慢条斯理的道出来:”夷则到时便学会酿酒给你师尊喝罢——“   正值他话音落下,便闻殿外一声啸鸣冲天而起,随即渐渐多了人声鼎沸,想来是麟德殿的王公贵戚纷纷走出殿中看这即将开始的除夕烟火,清和正欲同夏夷则分开,却不料青年先他一步后退站定,他想着道一句走罢,却见夏夷则又一往前,一点温软贴着清和唇角迅速一掠,显然是蜻蜓点水的一吻。   只是此间与殿外人群大约只隔着一层门,这行径不可不称得上是大胆,便连清和也不由得看了眼殿门紧闭心中方松了些许,而夏夷则却丝毫不觉,只看着他一笑,泰然自若道:“这场烟花一年方见一回,师尊,走罢——”   他二人携手步出偏殿,只见一道烟花划过浓墨夜空,犹如一道闪电,随即那一道闪电化成千万条光道,光道五颜六色,随着一片耀眼炫目的火光之后,只见烟雾蒸腾,犹如禅云瑞霭。   此时若从身后看去,只见这烟火红尘的颜色染了衣角,如似为两人轮廓上了一层金边,而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仿佛这一瞬,这一时便会绵延至这一世,这一生一般。 第23章 二十二   二十二   秦陵南依层层叠嶂、山林葱郁的骊山,北临逶迤曲转、似银蛇横卧在渭水之滨。   高高俯瞰只见一队五十人左右的年轻骑手高打着两面鲜红旗帜在宽阔官道上扬起阵阵雪尘,打头一名青年,系数冠起发丝,唇角紧抿,轮廓俊美挺秀。紧随于他马后的是位眉眼英秀的戎装女子,肩臂处的银铠在日光在折射出耀眼光芒。   行有百里,这一行人马停驻在一条小溪池畔,饮马稍作歇息。   夏夷则松了玉狮子的缰绳,任由那白马欢快的奔向溪水旁边,他只见两侧苍林落雪,万里碧空中骊山露出隐约一痕,而那高大的封冢在巍巍峰峦环抱之中与骊山浑然一体。而溪畔几株垂柳在凛冽寒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空枝,是看不到一点绿色的荒寒。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哒哒,闻人羽牵着赤色马的缰绳行到他的身后,她随着夏夷则的目光看向那几株溪畔垂柳,却以为他因此想到三月春日,便随口道:“今年的春日只怕来的会晚。”   而夏夷则似是低笑了一声,摆手示意闻人羽上前来,见她近了,方自怀中摸出一条长不过半尺的柳枝——正是一缕翠柳。并非早春时节的嫩绿牙叶,那绿浓的似要滴出来一般。她见闻人羽挑起眉峰,显有惊诧之色,唇边笑意一时更深。   “眼下可是寒冬未尽——”闻人羽语气甚有笑意,一阵微风忽起,拂起她鬓边发丝,亦拂去那一截翠绿柳叶。   夏夷则将那柳枝在手中转了两圈:“师尊临别前所赠——“   ”折柳赠别,春意常在……“闻人羽不知想到什么,静默片刻方道:”诀微长老是何时离开的?“   夏夷则神色不甚明朗的闪过一道晦暗,思虑良久方叹道:“师尊初三便回了太华……此次秦陵之事,父皇明令十六卫和增员兵马皆以百草谷行事为首。”   闻人羽英秀眉宇微微一挑:“陛下竟没有提到太华与天墉太和门派……\"   ”除夕之前的御史台奏事多少令人有所顾忌罢——”夏夷则似是轻轻一叹,随即转了转手中柳枝,神色虽有不舍却到底将那柳枝插在一侧积雪之上,闻人羽立于原地看他动作,不由抿嘴一笑。   正值此时,一阵急促步伐自两人身后传来,闻人羽回头看去,见是金吾卫的郎将,面容尚有几分未脱去的少年气,这少年见闻人羽看来,却红着脸抓了抓头,直到夏夷则握雪搓了搓手,看向他道:“什么事?”这方才禀道:“杨将军命我来问殿下,人马休憩已有时间,是否准备启程?”   他话方说完,便见那高挑俊美的三皇子打了个呼哨,玉狮子应声疾驰到他身边,夏夷则登马后一勒马缰:”我与闻人将军先行,你们速速跟上罢——“说罢高喝一声,两匹快马转向官道,顷刻间绝尘而去。   这数十人马再起行路并不算急,却也于日头将落的时刻进入了秦陵驻地,骊山北苑的一处山坡高地,营地绵延。   夏夷则远远看见那印着“天罡”标志的赤色旗帜飘在营地上空。他与闻人羽对视一眼便一同策马进了去,驻守将士见得闻人羽立时放行。待两人安好马匹,抖落衣间雪片,穿过数个营帐,便听得内里偶尔有传出压抑的病痛□□。   “三皇子——”秦炀方从主将营帐中出来,一身铠甲在夕阳下如似镀上金边,他见到夏夷则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秦百将——”夏夷则与秦杨本是旧识,然则在唤人过后却不禁一顿,方摇摇头歉意道:“秦校尉。”   数年过去,秦炀自然已不再是昔日的百将,而是如今天罡星海部名副其实的首领。   官阶虽升,这面容坚毅的将军却只一笑而过说道:“不过是个头衔罢了。殿下请入内,随行金吾便交由闻人将军安置罢——”他言语利落的交代事宜的模样亦是与多年前甚是相同,闻人羽点点头,只应了声是,又与夏夷则笑道先行一步,便转身去做秦炀交代之事。   秦炀掀起帐帘令夏夷则先进,随是主将营帐,内里却是一贯朴素,较之士兵的帐中不过多了案几沙盘,夏夷则自去站在沙盘一侧,看过一眼后只道:“这是秦陵内部的地形?”   秦炀点点头,却又苦笑一声:“虽说是内里地形图,我等也不曾真的进入过秦陵内部,此图也是数年前天墉太华的几位长老合力绘制。”   “秦陵目下情况如何?”   “便如殿下所看到一般,前锋士兵有些许伤者,不过尚不算严重。只是日久下去,难免……”秦杨一叹:“百草谷也有医者,只是日久下去难免会捉襟见肘。”   夏夷则点头,神色带着难以言明的晦暗,秦杨言下之意不难听出,昔年秦陵生变,驻守此地的除却百草谷,尚有太华,天墉,太和。   “将军与我是知根知底之人,我自也不怕同将军说——”夏夷则的手指在那沙盘上空凭空划过一道:“父皇此次是不会命太华掺进此事的——”   秦炀听得此言,神色却不见半分惊诧:“此事臣也猜到了七八分,眼下情况,仅靠此地人马尚能应付——”他话说至此却是一顿,夏夷则觉出秦炀有未尽之言,因而看向他道:“秦将军——有话直言。”   秦炀心下犹疑,却终是上前一步低声与夏夷则道:“过几日便有贵人来了。秦陵之事许会轻松一些。”   夏夷则听得此话,心中了然间涌上一阵狂喜——师尊竟当真……他克制住内心情绪,面上滴水不漏,随后又与秦炀谈了些长安琐事,眼见他面有疲态,秦炀方命人引夏夷则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夜幕深沉,夏夷则在榻上左右辗转却是如何都睡不着,身下有些冷硬的行军榻自然不可能比他长安宅邸中的舒服,可他却不是因此而睡不着。   终于他仍是一个翻身下了地,取过小桌上的灯烛星起火光一点,借着这摇曳不定的火光展开一张薄薄信纸。又研好一盏浓墨。只是提笔之后却又放下——他竟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莫非当真是临别之日已将想要说出的言语都寄予了那张风流不足道的浣花笺?夏夷则不禁低笑一声。   他不记得圣元帝在初二下旨时李淼怨毒的神情,也不记得朝堂上官员的假意恭维和身后的琐碎议论。他记得的是初三晨起,清和便要离去,道者重又换回了太华道袍,腰带盘结系的一丝不苟,道冠后的丝绦随着清和的起身轻轻一摇又垂落在身后。记得清和浓黑的发,明如秋水的眼。还有他将那张描摹出自己些许情意和心思的笺纸递与师尊手中,两人之间不过耳鬓厮磨的距离——   夏夷则执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终是搁笔吹灭烛火躺回榻上,合上双眼的刹那他不禁心中暗笑自己这三更时分起来折腾一趟到底为了什么——只是让自己更睡不着了罢。   秦陵生变一事在朝野中传的沸沸扬扬。既没亲眼见到,也未到过秦陵,然则众说纷纭的流言却早已传的越发离谱,就连那些衣冠体面的朝臣也是说什么的都有——尤其是诸如妖孽滋生兵俑复活之流的更是编排的惟妙惟肖。   夏夷则听得既多,心中虽也往这方面想过,然而他将心中想法告知清和,却只见师尊朝他摇头笑了笑,又告知他不必去管那些流言——他届时便知清和心中必是已有了些确切猜想。然而清和不说,他便也不问,尤其今日又听得秦炀暗示,他便只等着师尊到罢——   合眼时恍惚有柔软清浅的梅花冷香掠过面孔,令他得了一夜好梦。 第24章 二十三   二十三   夏夷则去闻人羽初到秦陵的那日便知晓有数名星海部天罡受伤,秦炀亦说的确有兵俑趁夜出现伤人,然而他在此地又待数日,秦陵这一片山脉却是安静的反常,这安静来的太过凑巧,仿佛有人掐准了夏夷则到来的时间——没有异动,没有兵俑,也令他没有了任何送回长安的奏报。   穷极无聊下,夏夷则便偶尔与闻人羽过招,又或是与秦炀论及兵士防御——秦炀在军事上的见解有太多值得他思考之处。   而这日晚间夜深,夏夷则照例于自己帐中摆出棋盘,上方落得一处残局是他前几日自己与自己对弈的结果——说是自相对弈也全然正确,因为他以白落子之时下意识的用了清和惯常的布局方式,他之棋艺自是清和所授,然而多年下来,已隐隐有了青出于蓝的架势。   他修长两指正夹着一枚白子细细揣摩,便听得一阵急促步伐声在账外猛地停住,不待账外之人开口,夏夷则已是了然:“中郎将,进来便是——”   掀开帐帘之人生的一副少年面孔,正是当日领命去溪边询问夏夷则的金吾卫郎将,夏夷则这数日与他接触颇多,已得知这年轻的中郎将名为齐也歌,年龄虽小却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骄纵之气。   他与齐也歌交谈不过几次,却也日渐熟稔。除开诸多因素不谈,夏夷则每见齐也歌,便总能想到昔年初遇乐无异闻人羽——   齐也歌进来后甚是讶异:“殿下怎知是我?”   夏夷则道:“听出脚步声罢了,何事?”说话间他已将那枚白子落定。   “伙夫方才在煮圆子,说是要应应景。因而秦将军命我问问殿下是要芝麻的,又或是桂花的?”   这话问的夏夷则微微一怔,回神后心中细细一算,不由得摇头叹道:”竟然已是十五了——“   ”是啊。“听夏夷则提及十五,齐也歌眼中不由一亮,显出几分少年心性:”这三日的长安城中最为热闹——“   “的确……”齐也歌只见这平日颇为冷肃的三皇子不知因他的话想到了甚么,竟露出一个颇为柔和的表情,只是这表情却又很快收敛,夏夷则似是想到齐也歌来的目的,看向他道:“与我盛一碗桂花便好。”   齐也歌又出去了不过片刻,便有人送来一碗雪白的圆子。   夏夷则搅了搅碗中汤水,舀起一个吃了下去,唇齿间留下一股桂花的清甜糖味,这个口味亦是清和最喜欢的——青年端着碗走到帐口处,掀开帐帘一角看向远方。   勿需太过想象也能猜到此时的长安城必是明灯错落,火树银花,城河与曲江有如天上的星河。正月十五——这灯火辉煌的佳节,正是月明风清的良宵,那些秦楼楚馆的歌姬会是艳光四射,一面唱着梅花落的曲调,一面对长街上人潮如流中哪位俊朗的公子盈盈一笑。   曾几何时清和携着他,过天街,观花灯,看身边尽是一片繁华绚烂,如同开到盛极的烟火。   长安的上元灯节,当真是无论看过多少次,都是观赏不尽的。   夏夷则闭目又睁眼,唇畔带了些柔和笑意。他看着远处山峦融入一片黑暗,而那些生在山峦间的树木,遇风生起一阵肃杀之声,两相对比下他选择放了帐帘坐回案前,仍旧是一张薄薄信纸,半盏研的刚好的浓墨,只是这一次夏夷则却是没有半分踌躇,唯提笔时略略一顿,字迹流于笔端却是换了一手工整妍丽的小楷。   开头叙述秦陵这半月无事以及琐碎日常,之后便写“天候渐暖,然师尊旧伤,亦应善加珍重。”又道“今日元宵灯会,想来长安城人海如潮。”此处他笔锋微微一顿,再落下一句:“昔年灯节同看,今日师尊门前可悬花灯一盏?”   这信写到这里便算写完,可夏夷则却尚未停笔,他眉心微蹙,略一思索。仍是落笔添上了那句自己最想提及的——“昔日读罢那句“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今日竟方觉其意。”   烛火摇曳,在青年的侧颜上投注一片暖融融的光。甚至衬得他一身深色剑袖都分外柔和。夏夷则书好落款,又在末尾印了自己的私章,平铺在桌上,只待墨迹干透方封好交予账外兵士,命他遣人送往太华观。   这信到清和手中已过一日光景,彼时也正值太华入夜,夜幕为盘,繁星落子。   静夜里有沙沙的落雪声,清淡的梅花香,诀微长老的居所门前悬着一盏花灯,花灯内的明亮光线在雪地上投注一丛阴影。   清和倚坐在榻间,他正将夏夷则书信展开一览,未阅内容,只见那秾纤得中,骨肉匀称的小楷道者便微微一笑。   诀微长老擅书字体为楷草篆,然则他是最喜好楷书,自己也最擅写楷。   青年暗藏在字迹后绵延的情意他是收到了,而那”灯节同看,悬花灯一盏“的隐隐抱怨也收到了,直到最后那一句——”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令清和眼底笑意越深,恍如映出窗外一泓雪色银光。   他终是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接下了这句诗的末尾——“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他记起自己初三临别前,夏夷则眼睛下泛着浅浅的青色,那种青色并非睫毛垂落所造成的阴影。也记得夏夷则鬓角处垂落的碎发,有些清减的脸颊。   当他伸手抚摸过夏夷则的脸颊时,心中涌上过一阵莫名的苦涩,而夏夷则仿佛察觉到一般,伸手握住清和隐在袍袖下的手指,随后将一张——大约是笺纸之类的物事塞进清和掌心。   清和握住了那一张薄薄笺纸用指腹轻轻摩痧,夏夷则的身形还没有动,届时的那个距离过于像两人耳鬓厮磨的场景,而夏夷则一侧头,有留恋意义的吻落在清和鬓角的发丝上,清和当时只觉心中似有春水融过残冰,满是温暖之意。   那一张笺纸被清和夹在这几日默下的数张经文中,他此时想到了,便伸手在堆在案几上角的一叠经文内翻找,直到那笺纸现出身形,所在的那一张经文,开头恰是一句“不明道德,不得以大道。”   清和若有所思的摩痧着浣花笺的纸面——是了,夏夷则交予他的正是一枚浣花笺,此时的长安城中,已不再盛行这种笺纸。   然而在数年前,那一点笺纸上的桃花带出多少儿女的情思,清和终于发觉连自己徒弟也无能例外,只见那笺纸上用清和再熟悉不过的飞白书写着两行   ——雪月梅花三白夜,酒灯人面半红时。   诀微长老摩痧至这两行字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仿佛在他临行前,夏夷则欲说未说的情愫都透过这薄薄一张纸纠葛的缠上他的皮肤,带着青年倾诉的欲望。   道者拿了信纸与浣花笺下了榻,在靠墙的木质书架上开了个盒子,他将信纸折叠齐整放了进去,喀拉一声轻响,盒子又盖了上。清和望着窗棂,自语般叹道:“快了罢——” 第25章 二十四   二十四   十五过后的第四日,原本一片死寂的秦陵终于有按耐不住的东西汹涌而出。   夏夷则亦是第一次见得那泥石铸造的兵俑冲入营地外围,届时正值日落日分,所幸几次袭击下来,秦炀已有了应对经验,因而伤亡甚小,夏夷则本想以太华道术相助,秦炀却拦住他道:“这般情形应付尚且不难,殿下暂且不要出手——”   夏夷则心知秦炀并非恐他受伤无法交差,想必是另有打算,因而便也安心在营地最高处与秦炀观战,那三具兵俑既不知疼痛,也没有疲惫,然则训练有素的百草谷将士先斩断双臂,又折断下肢,动作利落十分,夏夷则一时甚是赞叹,秦炀却叹道:“第一次交战时也是手忙脚乱,殿下看这几具兵俑,可是真的应了那妖孽横生,兵佣复活的流言了吗?”   秦炀此言虽有玩笑之意,夏夷则却凝神半晌,摇摇头道:“依我之见,只怕未必——这三具兵俑动作太过僵硬死板,且我察觉到兵俑周身有灵力的气息……想来大约人祸的可能性更多罢。”   秦炀听得此言,看向夏夷则眼中不禁有赞赏之意:“三皇子这个看法倒是与一位先生不谋而合?”他见夏夷则颇有疑惑的看来,便又道:“这位先生方才刚到——算是臣请来的军师——“   夏夷则闻言再度一愣,心中隐隐约约仿佛有了轮廓,他语气有些焦急:“什么人?”   “故人。”秦炀只吐出两个字,便抬起手臂一指营地北方:“就在那,殿下自己去看罢。属下要先去——”   他话尚未说完,夏夷则便已是等不得的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见一道清瘦人影伫立于崖头,晚风扬起衣角霜白,上方寥寥一只同色寒梅,隐约透出一股太过熟悉的风雅余香。   他走的越近,便看的越清。那背对着他的身影那的确是清和,就算他没穿那一身深蓝道袍,臂弯处没悬着太极尘,头上也没带着道冠。夏夷则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的师尊。就是清和。   他猛的上前几步,虽然犹豫却还是紧紧的从背后抱住了清和。   清和本正在望着秦陵若有所思,此时被他猛的一抱,竟把他唬住了。也就是清和此时拂尘不在手中,否则早就下意识的将太极尘一挥一扬,摔此人个人仰马翻。   “师尊……”夏夷则不知将这两个字在唇边翻涌了多少次,此时喊出带着七分思念,两分情意。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夷则。”清和拍了拍夏夷则的手背,安抚般的低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师尊……弟子……”夏夷则一开口,又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想看一看清和的脸色,倒真有些不舍得松手,反倒是清和自然的握住他的手轻轻一转身看向他道:“夷则,营中慎言。”   夏夷则点点头,他见清和未着太华服色,便已明白了大半,可仍是问了句:“那弟子——不,是我,我该称师尊什么?”   这话倒当真让清和想了想,叫公子?年龄不大对吧。叫军师?清和也不是来当军师的。最后他在心里有了决定,笑着对夏夷则道:“你叫我先生便是。”   夏夷则眼睛一亮,点点头:“是,那我便叫师尊为先生罢。师尊如何称呼我?”   清和了然的哦了一声,不由得将夏夷则调侃一番:“这好办。三皇子、殿下、李公子、李炎。夷则想听什么?”   夏夷则只得莞尔:“先生喜欢什么便叫什么——”此言落定,他略一低头,唇角贴着清和鬓角轻轻擦过,清和听得自己的徒弟轻声道:“师尊——我很想你。”   清和自是先往夏夷则营帐而去,入内见物品摆放整洁有序,唯案几上留着一个木制棋盘,上方落着一盘残局,清和掠过一眼,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甚是讶然——虽说自古以来工于心计者多擅围棋,然而这一局中的白子,即是以清和眼光来看,也只觉这当是他与弟子的一盘对弈——   “你是把你师尊的棋路揣摩透了罢——”夏夷则提着茶水入内,却见清和坐在案几旁,看向他的目光里甚有笑意。   他一时不答,只回以一笑,便倒出两杯茶水递与清和,清和却是已在案角棋盒中摸出一枚白子,正看着棋局陷入长考,全然不曾理会得夏夷则。   夏夷则正欲开口,却听得清和道:“有始有终——为师与你将这盘棋下完,快坐——”   夏夷则只得先在清和面前坐定,低头看了黑白两色的棋局,又观清和方才落子的方位,思虑再三方才落子,师徒两人你来我往,一时帐内只闻轻微的落子之声。 第26章 二十五   二十五   白日里看着秦陵,风景倒好。可入了夜,不知是不是当真因为这是一座坟墓,人在营帐中一坐,只听的外面是风吹树枝,嗖嗖作响。想必营帐外是乌鹊空中分飞,万木遍染寒霜。   二人酣战下来,最后数子之时,黑子仍是赢出两子,然夏夷则道:“弟子执黑先行,师尊所接本是残局……这一局还当是师尊棋力更胜一筹。”   清和见夏夷则正一一取下盘中棋子,倏然轻笑一声:“夷则甚么时候也学会这般恭维了——”   夏夷则倒也不置可否,帐内炭火融融,他此时细看清和气色方定了心,只道:“弟子这话说的并不违心……况且终究师尊不在,棋力再深亦是无法完全布出师尊棋路……”他说话间已是将棋子拾毕。   而清和顺手推开棋盘,顺手取过案角处的砚台与墨锭,夏夷则扬眉,心道师尊怎知他要写信,却见清和已挽起右手霜白衣袖,手腕微动,不紧不慢的将墨锭缓缓研开,此时帐外似是起了一阵狂风,直吹得帐帘处发出一阵剧烈抖动,夏夷则将笔尖缓缓溶开,沾了沾墨,却是心不在焉的说道:“秦陵到底还是座坟墓,白日里看着风景尚好,到了夜间却总有狂风阵阵,甚为阴冷。”   “这是自然。”清和搁置了墨锭方淡淡道:“上一次来到此处,倒与青崖先生探过此地的风水——常理来看,背后靠山面前有河,本应是很不错的位置了。”说罢他扣了扣案面:“快写完与你父皇的奏报罢——”   这一出声,算是唤回了夏夷则游移在四方之外的神思,他点点头,迅速落笔言简意赅的写清了一份有关秦陵之事的诸多事宜,自然也将今日那兵俑袭击一事也落了上去。然则他搁下湖笔将信封好,却见清和神情默默,一双眼睛盯着案上烛火已然出神。   夏夷则甚少看到清和露出这般神色,因而轻声唤道:“师尊?”   “……”清和面上一阵恍惚,目光方有了焦距看向夏夷则:“怎么?已写完了?”   “已经写好,只是师尊……”夏夷则说至此言语微微一顿:“师尊方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清和摇摇头,却见对面的夏夷则微微皱起眉心,欲要开口却又收回的模样在青年的面孔上添了一缕罕见的挫败之情,清和一时有些失笑,于是便道:“好罢——为师先问你,临行前你父皇身体可好?”   “并无甚么不妥。不过自……慈恩寺一事后,已是大不如前了。”   清和无意识的用靠在铜灯旁的签子拨了拨摇曳的火苗,那一星火光,仿佛映出他眼底一丛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深沉不安。   “师尊?”清和觉出手背覆上一片温热,方意识到自己又出神了,这实有不该——他将夏夷则的手指反过来拢于掌心,言语略有歉意:“无事,既已写完便交予人送回长安罢……秦陵内里还是需得亲自去看过的……只是需过几日方成。”   夏夷则听得此言便将那封好信件拿在手中,手指撤出清和掌心时他心中颇有不舍,然则将信件交予账外兵士,夏夷则转身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后状似无意般的提到一句:“我给师尊的信……师尊可收到了。”   他屏住呼吸,却被片刻后清和的一声轻笑打破了这片静默。夏夷则不禁转头再次去看他,只见清和那双黑沉的凤眼在他面孔上细细转了一圈:“为师收到了——”   正值此,账外又传来一声将士的禀告,想必是秦炀也想到了事关清和称呼这一遭,那将士也唤清和为:“先生,您的营帐已经备好——”   “不必了——”   “多谢——”   师徒两人接近于异口同声的回答令账外的将士沉默了——而夏夷则与清和对视一眼,方意识到自己刚刚心中按捺不住的情意终究还是掠过唇齿脱口而出,他似是半开玩笑半分认真的同清和道:“夜间阴冷,我与师尊温席罢。”   清和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打量起夏夷则,却见他的徒弟安之若素的迎上他的目光,那神情令清和觉得倘若自己不应下,便是逃避的表现——他岂肯在自己的徒弟面前示弱。   清和的神情重又变得从容温文,他在案几上支着头向夏夷则笑了笑:“那为师便却之不恭——” 第27章 二十六   二十六   长安与秦陵,相隔不过千里。   月影渐挪,天露初白,晨钟未响,正是好眠之时。然而阿那□□的府邸却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他如今名副其实的妹夫。当这位突厥将军从容不迫的步入正厅,便见李淼正望着堂中的两幅字画显得心神不宁,他命副将在门外把守,自己走上前去方要行礼便被回神的李淼牢牢托住了手臂。   “将军这是做甚么——”李淼笑的很是勉强,然而手底却一用力,令阿那□□收回了行礼的动作。   “多谢殿下——”他朝着座椅做出请的动作,直到两人相对坐下,方不紧不慢的开口:“小妹可好?”   “阿伊在府上一切均好,只是有时想念兄长,还请将军有空来看看她罢。”李淼的语气带着微妙的讨好意味,察觉到这一点的阿那□□挑了挑眉,尽管他在这朝堂中为将有了年头,懂得这汉人的风土习俗,说的一口流利的官话,甚至学会了恭维阿谀,然而他骨子里终究对这种行径不甚喜欢。   “秦陵出了什么事?”   阿那□□的话令李淼的笑容为之一僵,他强迫自己不要向眼前这个异族人彻底的示弱,勉强端出一副冷静自持的腔调:“秦陵暂时无事。但是我安插在金吾卫中的将士说——”   他顿了顿,斟酌词句缓缓道:“昨日营中新到了位军师……大约是军师。与我的好三弟一见如故,我只是怕——”   “殿下是怕屯兵之事败露罢——”突厥将军过于直白和尖锐的言语刺入了李淼心中,他紧紧皱起了眉同样尖锐的回道:“是又如何?将军,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船如果翻了,你还想水不沾衣吗?!”李淼的长相出了过于阴郁外,多少遗传到一些生母的秀美,然而此时这张脸上的神情却扭曲起来:“那个军师——我大约猜到是谁!如果真的是我那三弟的好师尊,这事败露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殿下慌什么……”阿那□□知晓李淼此回是当真焦心,而他要的便是如此:“臣不过是说说罢了——然而殿下说的确实有些道理……”阿那□□坐直了身子,神情浑然一变低声道:“此事败露不过迟早……殿下……陛下偶感风寒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突厥将军言语中隐隐透出的暗示令李淼心惊不已,他猛地站起身,力道之大带动了身后座椅发出刺耳声响,片刻后他稳住心绪,仿佛意识到自己谋夺了几年的心愿终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谁挡在他的路上,谁便要死。这不正是帝王之路所必经的途径——   李淼开口,声音有些发抖,只是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过于激动:“你想……你想让我……”   “殿下——这可是成王败寇的关键。”阿那□□站起来攥住了李淼的手腕,目光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您都当了十年的皇子了。陛下已经老了。”他又将上身凑近了些,替明显已经挣扎着摇摆不定的李淼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恕臣直言。臣听说陛下已经立了遗诏——”阿那□□苍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他仿佛怜悯般的摇了摇头:“百年后接位的,并不是殿下你——”   李淼猛地甩开阿那□□的手,步伐仿佛喝醉了一样跌撞,当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茫然雪色中,那守在门外的副将迈过门槛走到阿那□□身后,他虽与阿那□□有上下之分,实则却有兄弟之情。   他以含混的突厥语问出一句:“他真的会对亲生父亲下毒么?”   “他会的。”阿那□□笃定的答道。   “将军为什么要选择二皇子——”副将的语气有些犹豫,以他的眼光看来,或许那位有人上之姿的三皇子更适合作为有力的盟友,尽管在这之前,这个三皇子曾经籍籍无名。   阿那□□沉默片刻,随后莫名笑了声:“你看那三皇子比这个要强,殊不知他却更难对付——而李淼……”他顿了顿,面孔上浮现的阴鸷神情令副将心中一抖:“就是要让圣元帝亲生的儿子,去给他致命的一剑。”   “将军打算提前动手?”副将的眼神目不斜视。   阿那□□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你告诉秦陵内的人马做好准备,跟着二皇子派去的那个和尚……藏得干净点。”他这一言说的果决,语音里含着些久经沙场浸染来的杀气。   “属下明白。那二皇子之前派去太华观山门的人……便也撤回来吧?”   “自然。”阿那□□不知想到甚么,竟微微一叹:“左右事成之后也会废道兴佛,便再过上几天清静日子罢——”   副将一时不明他口中的清静日子指的是阿那□□自己,还是太华观。然则他见阿那□□已没了吩咐,便低声告退,退出了堂厅。 第28章 二十七   二十七   秦炀撩开眼前垂地帐帘,但见内里布置雅致精细,帐内正中笼着炭火融融。他环顾一圈,不见夏夷则身影,只听得清和温雅声音道:“夷则方才出去了,秦将军,你来的正是时候——”   秦炀听得此言便迈进一步,顺手放下帐帘,只见清和坐在案几旁向他举了举手中茶盏,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秦炀方坐定,便听得账外一阵轻稳步伐,帐帘哗啦一声又被掀起放下,夏夷则拂去衣间雪片,见得秦炀在,便向他点了点头,只道:“又下雪了。”说罢,搬了个圆凳坐在清和身侧,清和往秦炀面前推去一盏茶,复又倒了一盏递与夏夷则。   秦炀行军日久,天寒之时身上的铠甲冷的像冰,眼下饮过一口茶,暖意流至四肢百骸,令他不禁动了动肩膀,再看向清和道:“多谢长老。”   清和一笑,只道:“我刚来那日,见将军已从百草谷的神机部调配了武刚车——”   “长老……先生在信中提及秦陵中有人藏兵一事,我便想不得不早作防备,只可惜眼下没有确凿证据,自也无法调配更多兵马……”秦炀无奈笑了声:“否则平白就是咱们担上谋反的罪名了——”说罢,他又抬起眼睛去看夏夷则,只是夏夷则却自进来便不发一言,只一味的喝茶。   原道这些事情清和已于刚到那日便一一告知了他,又言及暗探秦陵内部一事暂且按下不提,他又不便插入这两人谈话中,故而沉默不言。   此时帐外一阵喧哗,三人纷纷抬头看去,却见一名少年被人推搡着进来,见得帐内三人一时变得脸色通红,忙不迭的低头下去连道失礼就要出去。   清和却觉得有趣,因而叫住了他,又见他之服色并非百草谷的天罡,衣角袖领都很精细。心中便猜到这当是随夏夷则一同来的金吾卫:“他们推你进来做甚”   “回……回先生,是几位同僚一时兴致,邀三殿下一同出去试试百草谷神机的弓箭——不曾想扰到几位……是我的不是。”这少年在三人注视下显然有些局促不安,因而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清和看了看夏夷则,心道他这个徒弟虽然也是年轻,却不见得会同这几名金吾卫打成一片,于是摇摇头笑道:“你是打赌输了才迫不得已来的罢?”   这一言令那少年脸色更红,几要单膝跪下认错,然而却又听清和向夏夷则温言道:“既如此……”清和正要惯常说出夷则二字,却似想到什么般轻咳一声掩饰过去:“殿下便去吧——只是既去了,说不得便要拿点彩头回来。”   夏夷则听得清和口中称呼,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秦炀也过于刻意的发出一声咳嗽,他才意识到清和那句殿下是在叫他:“嗯?是——那……我便去赢个彩头回来。先生,将军,告辞——”   说罢夏夷则起身随在那显然还处于恍惚状态中的少年身后,直到他出了营帐,方想到自己刚刚是答应了甚么事——   而清和直看着夏夷则身影离开,笑过两声方又看向秦炀:“此事夷则不便写,还是由将军写明缘由交予陛下罢——”   秦炀点头:“只是尚无确凿证据,陛下可会……?”   “冬猎之时,山人隐约与陛下提及——”清和一时沉凝:“只希望此事能够顺利解决,回到长安,便算是尘埃落定。”   他这一言里透出的信息太过明显,秦炀手指扣桌发出一声轻响:“陛下竟真的……”   清和无声地点了点头。秦炀却似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他看向清和过于平静从容的清隽面孔——以往清和这般神情总会令人觉得,无论是褒也好贬也罢,这世道是太平也好战乱也罢。诀微长老总是一副泰然自若衣不沾水的悠然。有人说他不是脾气太好就是太有城府,此时的秦炀却觉得,清和多少还是在意的——又或者说他也只在这件事上在意。   “诀微长老——恕在下多嘴……您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了宇内承平……又或已经只是为了三皇子……”秦炀说过后不禁摇了摇头,他不是早就说过唯三皇子性情仁厚,可堪大用之类的话。   清和闻言微微一怔,其实他一直以来都是个看的很通透的人,可这通透不得不说是因为他曾经一度置身事外的缘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觉自己也陷入了这无可自拔的洪流之中,又或是因为某个人——   “这有甚么区别……将军不是也认为,只有夷则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宇内承平,河清海晏——”   秦炀笑了笑,当真释然道:“长老说的是。”于是便也拱手告辞,出了营帐。   而清和看着手中那盏尚未放下的茶水,小小杯口中倒映出他的面孔   秦炀无意的一句问题莫名的提醒了他——不可否认的是——他曾经近乎不近人情般的与夏夷则说:“若你有朝一日为恶,为师会亲手将你诛杀。”然而他现在所做的事,难道不是正一步一步的往这条路上走。   曾有人说他总容易一时心软——现在想来的确如此。   他本不该对夏夷则倾囊相授,可他教了;他本该心如磐石无论如何也不该为夏夷则易骨,可他做了;徒弟下山前不知是谁说:“自己选择的路自己去走”,又是谁去了长安,去了青丘,最后来到这多事秦陵。   “孽缘——”清和支着额头发出一声低笑,心中却道,时至今日,未曾后悔。   午间过后,日头从乌云后探了出来,夏夷则到秦陵这些日子,难得见到这样的好天气。   他撩起帐帘时,帐内地面透出一缕暖阳邪影。只是清和正侧卧在内里榻上,一副好梦正酣的熟睡模样。   夏夷则脚步极轻的走过去坐到榻边,手指隔着空气轻轻描摩出清和熟悉的眉眼,这时他才发现,他这师尊卸下了束发用的木簪,黑而长的发泻在枕上均匀铺开一片,而颇有魏晋之风的宽袍广袖压的不成样子,而那狭长眼睑一直从容的合拢着,夏夷则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极轻的托着清和肩颈,自己往里坐了坐,只叫清和枕在了自己的腿上。   清和似乎累极了,否则早在夏夷则靠近时便醒了,而这番动作下来,便是动作再轻也叫他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眼睛里映出了一张看了十几年的面孔,道者下意识的要支撑自己坐起,不料手臂一麻,啪的一声栽了回去,只被那又麻又动弹不得的手臂弄的轻轻吸了口凉气。   “师尊等等再起——”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听,他伸手覆上清和手臂,隔着层层衣料慢慢按过,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清和方舒展开了眉宇,他终于伸手拍了拍夏夷则的腿,懒懒的说:“为师这算一枕天子膝,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夏夷则轻轻一笑,低头向着清和唇角亲昵的吻了吻,又伸手在自己方才吻过的唇角蹭了蹭,这番动作看在别人眼里说不得要脸红心跳。清和却不慌不忙的伸出两指在自己唇间一碰,一伸手,两指贴在了夏夷则柔软的嘴唇间,浅尝即止般地停了停便收了回来:“还给你了。”   这举动令夏夷则有些欣喜和不知所措,按常理说他不该如此,冬猎时他与清和做过更亲近的事,只是这次清和到秦陵,对夏夷则的态度仍旧像是对一个晚辈的弟子。也许是清和习惯使然,但是他的纵容与目光却令夏夷则常常想拉住清和对他言明自己已不再是那个体弱的少年——   在夏夷则尚不自知时,他轻轻吐出了一句埋在心底很久的询问:“师尊,你喜欢我么?”竟然意外的,得到了清和一声长又轻缓的叹息:“若是不喜欢你,你现在已经被逐出师门了。”说罢他支着手臂便坐起身,而夏夷则自身后环住清和低低笑出了声——   这般行径,哪里像内敛沉稳的三皇子,可这行径又当真唯有清和看的到,道者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年搁置在自己肩膀处的脸颊,他自知自己肩膀削瘦,下颌压上去只怕不会很舒服,因而一抬左肩调侃道:“夷则倒不嫌咯的慌,走罢——”   夏夷则将搭在一旁的外衣递与清和:“去哪里?”   “自是去……”清和正要应答,却似突然想起甚么看向夏夷则笑道:“夷则赢得彩头呢?”   “……大多是将士们身上的饰物,弟子没有要。”   清和不觉莞尔,只道:“玩笑罢了,我们去秦陵。”说罢他已经整衣完毕,一手伸向夏夷则。   夏夷则方方握住清和手掌,便见师尊拈诀起了传送阵法,眼前一阵明晃晃的白光——其实比起这传送阵法,夏夷则倒当真更为喜欢御剑之术。 第29章 二十八   二十八   待回过神来,师徒两人竟已是身处一处狭长的地下通道之内,骤然换了地形,两人又目不能视。夏夷则不由咳了一声,却只觉声音被前方长长隧道吞下,竟是一点回声也听不到。   一片黑暗静寂中清和伸手去探身侧的徒弟,恰好握在夏夷则小臂上,他摇摇头,无奈道:“且等等——”于是另一手摸去自己腰间别着的火折子,擦亮后又过了片刻,两人方才适应周遭环境。   夏夷则转头看向清和,清和也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他似有几分迟疑的问道:“师尊……此处……是秦陵?”   “正是。”清和抬手在身侧墙壁上抹了一把,低头看到满手赤红粉末,舒了一口气道:“几年前同青崖先生进到此地,做个记号果然是对的。”   夏夷则接过他手中火折,一手举起照明,另一手却牢牢握住清和掌心:“师尊,我们是往那边走?”   清和冲着前方扬了扬下颌,他曾到过这片地宫,虽时隔数年,然地形分布却依旧了如指掌,照理也应由他引路。   只是清和此时却任由夏夷则携住自己,逢转弯或岔路之时便会出言提醒,此刻夏夷则方这发现,这地下通道何止是深不见底,个种曲曲折折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行过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狭长通道终于到了尽头,只见那尽头处砌出一方狭小拱门,清和直至拱门前,方抽手按住夏夷则肩膀:“进门后,停——”   夏夷则听着清和的话,步伐迈入拱门后便立时止住。定睛一看,不觉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无需清和提醒他也会止住,只因眼前所见,竟是一座俑坑——长宽皆是极深,内中空气并不浑浊,左右墙壁上支着数只火把。   而令夏夷则悚然的是,那俑坑中本应在内的车、步、骑、以及战马战车,此时竟如同凭空消失一般,除却他与清和,俑坑两侧石壁上摇曳不已的火光照着空荡荡的俑坑,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   夏夷则与清和对视一眼,心中一时惊疑不定——清和先前极为笃定的认为那兵俑复活之说是无稽之谈,然而此情此景,却令他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差错,他呼吸一时加重,却又在顷刻间恢复了平缓。   清和示意夏夷则将火折递来,自己拿在手里。黑暗中一丛火光映出他眼底的晦暗不清,夏夷则心中虽也有惊诧,然而他对师尊的判断却一向十分信任,甚至这种信任到了现在已经形成一种无来由的本能,他见清和不曾言语,不觉开口道:“师尊?”   清和摇摇头回神过来,看向夏夷则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夏夷则闻言略一思索,目光落于手中的火折之上:“这坑内兵俑尽数消失,实是诡异至极。”   “是啊……”清和叹了一声,却听得夏夷则又道:“可是兵俑却不会点起俑坑两侧的火把——”   他两人说话之间,只听的这俑坑深处传来一阵梵音吟唱,当中仿佛有众佛笑的庄严又喧腾,随之又有佛号齐宣震耳欲聋,再之后梵音顿绝,一阵马蹄纷沓,兵戈交击,哀泣之声不绝于耳。   夏夷则本能的抽出佩剑立在清和身前,却被清和一把按住手腕,他见道者的神情仿佛带了点笑意,一双漆黑凤眼中掠过寒芒一点。随后他听得清和嘴唇上下微动,轻声吐出的字眼依次排成一部洞玄灵宝经,而回廊内马蹄杂乱,铠甲摩擦的声音过了片刻便烟消云散。   夏夷则知晓清和此时必是已然明白了什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正要收剑回鞘,身后却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夏夷则下意识的转身护住清和,不容多想间已是动作敏捷的横剑一挡!   刹那土石飞溅,风中沙砾擦过他的脸颊,顿时绽出一道血口。   清和站于夏夷则身后,此时透过前方尘土飞扬,发现那方才一□□向自己的——竟是地宫中曾经的步兵兵俑!这兵俑不知何时,竟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两人身后。   兵俑毕竟是土石所堆砌,不若夏夷则动作轻捷灵敏,可那俑人似乎为人所控,见一击不得,顿时挪动着沉重的身躯发出咔啦响动的往后退去,夏夷则心中怒意平生,一步上前,凌厉的一剑的劈下,俑人笨重,躲闪不及,持枪的手腕顿时断裂,碎在地上,断口处还覆着薄薄一层冰霜。   清和拈起剑诀,冰冷犀利的剑意于此时穿透兵俑上下四肢,于关节处齐齐卸断,那仅剩的躯干轰隆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呛人尘土,过了片刻方再次归于寂静。   夏夷则仍是持着剑警觉的退至清和身边,清和一起阵决,师徒两人的身影顿时消弥在这地宫之中。   便是他师徒二人离开之时,俑坑南侧的石门内传出一阵不满嚷杂。   “为何不杀了他们?!”   “阿弥陀佛,贫僧尚未再动手,人便已经离去了。”   “他们已然起了疑心!速速告知将军!”   如此又过了片刻,地宫内方恢复了一片死寂。 第30章 二十九   二十九   清和未带着夏夷则直接回到营地之内,他两人落在距秦陵入口有一段距离的荒芜小路上。   这条路显然已经荒芜已久,新雪覆盖着一层厚厚杂草,今日无月,唯有星芒清辉仍是为雪地上镀过一层银光。   夏夷则望着前方营地中隐隐约约的火光,一时不清楚清和打的是甚么主意,然而他一转头,只见清和低头看了雪地,又抬头看了眼身后秦陵山脉,突兀地笑了一声:“夷则,你说这几日雪下得够大吗?”   他一时不明清和所言何意,便切实答道:“虽说天气阴沉了数日,然则也只有今日下了雪,午后便停下……想必不是很大。”   “是了,为师也觉得多亏这雪小——”清和握住夏夷则手腕,引他前行几步到了小路最边上,不待清和指与他看,夏夷则便瞬间明了:“这是——”   这路径边的覆雪处,印出一道浅浅车痕和数个斑驳蹄印,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在意。可夏夷则却看得出这车痕其实极深,而从蹄印看来,马匹是钉了马蹄铁——是军马。   这条路荒芜已久,且从山下直通秦陵入口,而那车痕轻重,又必不会是往山下去的——   试图两人思及此处,不由对视一眼,夏夷则脑中盘旋过数种猜测,俊朗眉目因严肃神情而越发深沉,眼中比那银白雪地还要冷上三分:“会是……李淼?”猜测出口他却又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李淼派出北衙军,弟子必定会先知晓……如此看来,唯有那个突厥将军的兵力。”   清和的手无意识地搭上身旁雪松,秦陵上方的天空一色的夜幕深沉阴暗厚重,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他抿了抿唇:“若是阿那□□自朔方带回的兵力……那秦陵兵俑之说便是刻意传出用以遮盖的借口……”说罢清和微微叹了口气:“秦陵的地宫可是足以藏下太多兵马”   夏夷则拂去清和落在树干上的受,树梢落下几点雪尘,有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背凉凉的融了:“师尊,我们回罢——”他见清和投来探究目光,索性笑了笑:“仅在此处想也无济于事,先回了驻地再说。”   说罢竟拉住清和手掌往回走去,动作间带了点不由分说的意味。   雪地上映出师徒两人相携而行的身影,倒是分外和谐。   他二人回到驻地处,自有夏夷则应付了几个随口询问的将士。待到两人回了营帐,清和只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点灯罢——”   夏夷则应声取了火折子燃起帐内灯火,火苗刚刚点起,账口处传来一阵轻微到几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动——   “夷则,有贵客来了——”清和话虽如此,却不见他上前去迎那所谓的“贵客”而是恰恰相反,他握着夏夷则的手臂,将两人倒退至帐中一角。   夏夷则只觉清和又捏了捏他的手掌,见他看来便示意他熄灭桌上烛火,夏夷则甩出一道利落指风,噗的一声,帐内归于黑暗平静。   一双在黑暗里闪着莹莹绿光的眼睛从帐口处叹了出来,夏夷则讶然间低声道:“狐狸?”便觉手上又被清和捏了一下,因而暗笑着闭了嘴。   一只体型娇小的狐狸灵巧的跃了进来,那双漆黑的狐狸眼与夏夷则讶然目光对了个正着。   他如今见到狐狸,只能想起数月前青丘冬猎,那只化作自己模样又性格恶劣的白狐,可他与自己师尊到如今这般,却也不得不说同那狐狸有几分关联,此时见到这只——虽皮毛颜色不同身形也小,总归心情复杂,难以言喻。   这狐狸是棕色皮毛,四爪雪白,胆子却跟身形一样——显而易见的小,它只与夏夷则对视一眼,便哀哀叫了两声跳下桌子一溜烟跑到房门口去扒门。   那被白狐叼来的数根不起眼的草结,分明是粮草——   清和手指捏着那草结仔细的看了看,他交与秦炀问道:“将军看得出这里哪里的草料?”   秦炀行军日久,经验丰富,接过细观后方道:“这是朔方的水草。”   “我会令百草谷中再多加两部曲的将士前来秦陵,只是陛下那方仍旧未有回函——”   “我自上次的折子送过去,也一直没有消息——”   夏夷则略一思索:“我会派几名金吾卫回长安看看,左右路程来的及。”   “这是再好不过了——” 第31章 三十   三十   便是那三名金吾卫离开秦陵驻地的第二日,一场大雪下的突如其来,尽管天地一片苍茫令人颇有浩瀚之感,然而这却压不下几人心中深沉的不安。仿佛天幕之下有甚么东西在悄然翻滚,而他们却暴露在暗枪难防的处境之下——   没有人想到那深沉的不安居然以如此快的速度被人证实,甚至快的令人措手不及。   清和与夏夷则晚间饮茶,因而一直未眠,两人手中握卷,却又都一字看不进去,夏夷则坐在清和身边,手臂许是无意识般隔一会儿便揽上清和肩膀往怀中推了推,几番如此,清和索性往后靠在青年的臂膀间,夏夷则半面脸颊贴在清和的发丝间,那浓墨一样的长发中偶尔闪过一缕霜白,夏夷则看着碍眼便想趁着清和不注意将其拔去。   便是在此时,一阵近乎急促的铃声随着营帐外一阵异样喧哗响了起来,那压抑不住的动静令夏夷则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   清和皱起眉关,下榻后扯过桌上白色大氅便与夏夷则迅速的步出账外,正正与急匆匆路过转角的齐也歌撞了个满怀。   “出了什么事?”   “兰台御史——就是叶大人!他方才策马闯入营中,似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不待齐也歌说完,夏夷则已经疾步走了出去。一阵大风卷起鹅毛似的雪花扑在他的脸颊上,那雪花很快的被体温融化,只余一阵冰凉。   他二人来到内营入口处,只见一匹白马正嘶鸣般打着响鼻,白色的鬓毛湿淋淋的贴在脊背,甚至有了冻结的趋势。幸而有兵士上前卸下它背上的马鞍缰绳,白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方有气无力的站了起来——   叶灵臻究竟有什么要命的事情——险些将自己的坐骑活活累死。   两人正要再上前几步,却见秦炀已经神色凌厉的走了过来,且穿着一身甲胄。而叶灵臻此时方从数名将士的身后挤了出来,他肩头裹着一件厚实披风,却仍旧显得脸色苍白如纸,被汗浸湿的发贴在鬓角边,说不出的狼狈和惶急——   叶灵臻见得夏夷则等人,深吸了几口气方稳住心绪,他有些踉跄的走过去,却大声的向秦炀道:“秦将军!速速令山脚处的天罡撤上来!”这一言说完,他几要栽倒,夏夷则拖了他手臂一把将人稳稳扶住,叶灵臻猛地抬起头看着他,声音颤抖:“殿下……二皇子已然是反了!   “三殿下——”秦炀上前握住夏夷则手腕,已然高声向周遭下令:“叫金吾卫来!”   夏夷则反手拖住他:“秦将军!”他的眉眼之间十分决绝:“你不是想让我走罢——”   秦炀看着青年在雪尘中近乎决绝的眉眼,竟不敢说出一句反驳,两人仿佛对峙般静默半晌,直到清和已经利落的竖起头发,冲着秦炀道:“秦将君,先命将士们推来武刚车——”   这时秦炀方松开夏夷则的手,高声喝道:“将武刚车推在最外围!快!”   夏夷则同清和不及多想,撩起衣摆便往驻地外围走去——夏夷则的身影出现时,营地内很快响起一阵微妙的喧嚣,秦炀当初选择的这一处山坡,虽然易守难攻,却也无形中将自己推上了一层绝路——   秦炀已经命人布好车阵,然而山坡下的营地已然被焚烧殆尽,叶灵臻终究是晚了一步。   这场景大约比除妖伏魔要摄人的多,死去将士流在雪地上的血,伴随着狂乱飞舞起的火苗,映在众人眼中是分外凄艳的色泽。   清和乌黑的眼睛一瞬间拧起,他正欲下令命弓箭手上前,却见夏夷则牙色衣摆从身侧一飘,手中不知何时持起的弯弓已然上箭拉弦,青年微微上扬的凤目缩成细小的两点,可是所有人都看得见这天生贵胄的青年眼中的轻慢和不屑一顾——   铮然一声弓响!敌阵里传来一阵嚷杂——一人倒地后,那人群已经骤然变阵,一名骑着黑马的将军从阵后策马而出,这突厥将军幽深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火苗。   清和下意识的去捉住夏夷则的手腕,却被夏夷则无声地调过手腕将道者的手拢于掌心——   有副将喘着气走过来与秦炀说道:“这些人至少有一半以上是从秦陵中莫名而出——我等猝不及防,因而失了先机——”   秦炀点点头——他下意识的看向清和,然而清和却没有看他,尽管事情真的如他所料,他却不知该说自己是料到的太晚又或是这叛军来的太早——清和无法去想,他近乎焦躁般大力握紧了夏夷则的手指。   “他们停下来了——”天空莹白的密集雪片已经沾湿了众人发间,夏夷则一眼扫去便知阿那□□至少带了五千人,而秦陵驻地至多不过一千些许,这可跟三万打十万不是一个概念——   “他在等什么——”清和上前一步到武刚车的缝隙后,手指碰上冰冷的铁甲,这或许给了他一点强压下的冷静。   仿佛为了迎合他的这句话,阿那□□策马又上前几步,身侧自然有副将护卫跟随,直到两方喊话皆能听得到的距离,他便勒马停住,扬起头时的笑容近乎彬彬有礼:“三殿下——您可安好?”   “多谢将军挂念——”夏夷则的幽深眼底映出两枚赤色火光:“将军,你想要甚么——直言罢。”   “殿下果然是爽快人!”虽然那突厥将军面不改色,语气中的愉悦却着实难以掩盖:“我只问殿下要一样东西——老皇帝的传国玉玺可在你这里?二皇子在圣元帝病重时就将宫里翻了个底儿朝天了。”   “你这乱臣贼——!”护在夏夷则马侧的秦炀不觉怒喝一声,只是这一声却被夏夷则伸手止住,他看着那面如冠玉的三皇子露出一个了然又讥讽的神色:“你与他说这些有甚么用……”   果然敌阵中的阿那□□大笑一声:“你们汉人不是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王侯将相——宁有种?!”   “他方才说父皇病重——难道父皇已经——”夏夷则的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当真只是很短的,短到在他将锋利的目光投向叶灵臻时几乎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上元灯节过后,陛下偶然小恙,二皇子入宫侍疾——陛下……病而愈重。”叶灵臻仿佛受冷般打了个寒颤:“二皇子坚持称陛下只是病重,神志不清前令他监国,臣亦是今日知晓,快马加鞭赶来秦陵——”   “那宫内境况——”   “那突厥将军带出了自己的所有兵马,加之他藏在秦陵中的——武灼衣已然拿下了二皇子,若是他前来救援……”   “省省罢——”清和轻声反驳了一句,目光扫了叶灵臻一眼:“他的援兵还没到,这里已然被烧的只剩灰了——”   秦炀长出一口气……他们都忘了此时此刻,是叛军不欲攻上来,若真的攻上来……他们倒是都能以一当十。可那些将士呢。   清和再度回头,似是做出了甚么决定——他上前一步,高声说出的话语陡然添了一缕凉意:“阿那将军,与你直说罢。那玉玺却是在三殿下手中,只是你需给我等一天时限——”他此言落定,却见他身后三人神色虽不同却都是惊诧有加大是精彩——   阿那□□虽听得清这话,他却看不清清和面容,也幸而他看不清,所以只当清和是秦炀请来的寻常军师,他思量着这句话,却摇头道:“一日时间变数太多——”   “将军怕甚么——”密集的雪片落在清和洁白的衣领间,恍若同色:“五千对一千,以将军的情报,若是百草谷与长安有甚么异动,大可直接将此地焚之一尽。”   阿那□□沉默半晌,他虽不是汉人,却又深明所谓的天命所授是多么的重要——而那所谓的天命此时就握在对方手里,这不容他不考虑,因此尽管他看到副将希望他深思熟虑的眼神,却依然仰头应道:“明日此时。若是交不出——”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确信夏夷则等人都当明白这句话的结尾会是甚么。   而清和只听了前一句,便转身走向营地内的秦炀军帐,虽然三双各有疑问的眼睛同时盯着他,他却只苦笑一声道:“只有一日时间,进去说罢。” 第32章 三十一   三十一   尽管迎战一时不敌,然而秦炀麾下的天罡将士毕竟训练有素,除却有些隐隐不安的窃窃私语,驻地内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越是这种时候便越不能慌乱。   秦炀入了账内,重新燃起已经冷透的炭火,叶灵臻褪下潮湿的外衣,苍白着脸坐在距离炭火最近的地方。   清和姿态随意的找地方坐下,脸色亦是十分不好,他已不是当年随圣元帝南征北伐时的岁数——况且那个时候也从未遭遇过这般境遇。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按了按眉心,这些带出疲惫的动作一一映在夏夷则眼里。   “玉玺在我这里。”清和甫一开口说出的话便令叶灵臻倒抽一口气,他隐约笑了声,目光意味深长的落在夏夷则身上:“遗诏,也在山人这里。”   帐内一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静默,只听得炭火噼啪,偶尔蹦出两枚明亮火星。   终是夏夷则率先反应过来,他犹疑着:“何时……!”他似是猛地想到了甚么——而清和赞许般的冲他点点头:“就是冬猎之时。许是你父皇那时便有了预料……只是不曾料到……”   圣元帝——夏夷则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即便他与圣元帝之间的父子之情已经到了过分单薄的地步,却不得不说此时心中仍是有些许悲戚——他想也许圣元帝自己都没有料到,这个开国的帝王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安然度过晚年,而是死在了自己儿子的手中,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玉玺是不会给他的。山人将这两样东西都藏在了太华观——我想秦将军也明白,如今我们只剩两条路——”   秦炀当然明白,而今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路——要么与阿那□□拖延至等到武灼衣或是百草谷的救援,要么单独派出一队人马,趁夜深护送夏夷则突围去往长安。   不过无论哪一条。都意味着留在秦岭驻地的人不会全身而退——而说到此处,夏夷则看向叶灵臻,言语中的质询遮掩不住:“武将军当时,为何不做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令叶灵臻瞬间打了个寒战,然而他依然不卑不亢的看向夏夷则道:“阿那□□留在长安的兵马不多,武将军以为只派出一小股禁军足以……然而那突厥将军的兵马却是训练有素……”   这话连他自己说完也觉得言语中辩解的成分过分之多,他知道夏夷则和秦炀都会怀疑,这事不得不令人怀疑——难道武灼衣真的做不到在那突厥将军无法发现的境况下派出援兵么——   夏夷则脸色为之一变,他道:“师尊错了。”夏夷则一双漆黑凤眼凝若寒潭:“弟子想要的东西,弟子回去夺,犯不着师尊以身犯险——此事弟子绝不会同意。”说罢一撤衣袖,已然离开了帐内。   余下三人,叶灵臻清了清沙哑的嗓音:“殿下他……”   “他会同意的。”清和抬起眼睛看了叶灵臻一眼,复又重复了一遍:“他会同意的——”他不知这句话是复述给叶灵臻听得,又或是复述给自己听得。   然而叶灵臻却突然明白了清和的想法,他第一次看见向来温文的诀微长老露出那样的神情,就像他方才为武灼衣辩解不惜顶撞了夏夷则一样——   同样是为了保护心中最为重要之人,只是清和没有将那份惶急和失措写在脸上。   清和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夏夷则,那是他唯一的一个弟子,甚至可以说是他在修道后的生涯里所拥有的,最为重要之人。   尽管叶灵臻无法亲身体会,但他却能够理解。   清和看向秦炀点点头道:“挑选卫士便交托给将军了——”说罢他便起身也离了营帐。   夏夷则独自坐在塌边,尽管折叠起的被褥床板一派冰冷,他却仍觉得上面留有几分余温   他摇摇头,无奈的扯起一个笑想着方才,大约是他拜入清和门下至如今,唯一一次这么彻底的拒绝了师尊的要求——尽管清和曾数次说他是名好徒弟,可夏夷则自己想道——他已经在最大的一个决定上背离了清和原本的希望,而如今清和希望他做出的事情更与他的想法南辕北辙——他真的是一个好徒弟?   夏夷则不觉收紧了双臂,探出舌尖闯入清和因说话而微微开启的嘴唇中,清和虽然猝不及防,却又纵容般的跟他唇齿纠缠在一处,翻搅出淡淡的水声。   这个吻到最后已经掺杂了几缕恼怒和恶狠狠的情绪,清和已然觉得脊背有些发麻,他不得不按住夏夷则脑后强行将两人分开,可当他看到夏夷则的神情时心中却又一软——夏夷则这个年纪,最是应当谁家少年足风流,须弥不知愁的。可他唯一的这名弟子,此时的眉眼间情绪太过郁结,令清和忍不住按低他的头,落了不掺□□的一个吻在他的眉心。   “弟子是不是一定要走——”   “大约是的。”   “那若是弟子不肯走……师尊待如何?”   “打晕送走。”清和这话说的毫不犹豫又十分笃定,待夏夷则看清他眼中的笑意时又添了一句:“或是迷晕了送走——”   夏夷则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他知晓清和是竭力令这次的分别显得轻松一些,他察觉到清和的侧脸贴上了他的脸颊——一声叹息落入他的耳中,清和低声在他耳边道:“夷则你当记得——先尝生别离……才可饮长思。” 第33章 三十二   三十二   夜幕之下,高山耸立。传闻始皇帝当年建造陵寝,起冢如五岳之首,内里更是有地落百川天布星辰,奢华精巧浑不似人间之境。   只是最终还不是归于一柸黄土——清和止住遐想思绪,拂尘垂落臂弯。他重又换回宽袍广袖的太华道服,这才是诀微长老的模样。   御剑无声落于空地,清和环顾了一番四周黑黝黝的树林,心中大约算了算时间,想来夏夷则已经出了驻地——他握剑在手,正欲提起剑诀,却突兀听得身后一声低沉佛号。   万籁俱寂中,这佛号似是饱含了无限慈悲扩大于天地之间。   清和不动声色转过身,只见陵门石阶上立着一位僧人,腰背挺得笔直,虽然身上穿的是异域密宗的怪异服饰,却掩不住生的眉清目秀。他不躲不避迎上清和目光,双手合十微行一礼。   清和内心叹道来者不善,却仍是散去周身脸意,他之前与这位僧人隔空交手,却一直未曾有过真正意义上论道说法,如今天意使然——这一见面,便如同尽管王朝更迭换代却一直不曾消失的佛道之争,一僧一道势必要于今日有个结果。   这僧人倒也痛快,他上前几步,微微一笑:“长老为徒弟而来,贫僧为佛法而来,此番不才,想请长老证法。”   “哦?”清和一扬拂尘,眉峰也因佯装的好奇而微微上挑,他本想将此处之事利落解决,不过拖延时间也无有不可,因而语气中带着一派日久生成的从容不迫:“大师想要如何证?”   僧人一时不答,眯眼看着清和,目光中悲悯又居高临下的情感像极了大雄宝殿内的佛像金身。   一阵风起,吹得林内树木簌簌作响,清和握紧手中的乌木尘柄,听那僧人淡淡道了句:“不知三殿下已经人在何处?”   僧人话音刚落,便见面前清和拂尘一扬,仿佛有千重剑意携泰山压顶之势刺向面门,僧人周身屏出金光,竟是将那些剑意系悉数软化,待到金光散去,虚晃一招的清和已经乘风御剑直奔远方天际。   僧人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句,怕是引得这位八风不动的诀微长老失了分寸,眼见那一点道袍衣角在接天暗色中融为一个细小的黑点,僧人知道自己再无时间犹豫,因而目光收回,口中梵音涌出启动了早就布下的阵法。   而清和御剑急行,眼见山林边界将至,却突来不得前行半步,他低头看去,只见足下生出莲花千叶,蔓延百尺,朔方城门已是渐行渐远之态。   清和眉间朱砂道纹殷红如一点血色,目光流露森然冷意,隐隐透出昔年锋芒毕露之感,他正欲寻这阵法缺口,耳中却闻一阵梵音吟唱,曲调动听,如似维摩说法,天为之降落雨花。   梵音顿止,又有众佛笑声齐齐响起,随即众声合一,只闻一句:“请长老证法——”   不知何处风雪骤起,一道清朗熟悉的声音自漫天细密的雪花中传来:“师尊!”   这两个字叫的太过熟悉亲密,仿佛有人正等在太华山门的数百石阶上,在飞檐翘瓦的观门之后,穿着熟悉的道服,恭敬又亲密的与他道:“师尊为何此时方回?”   清和猛地一攥掌心,凝心静气,思量后想到,密宗中有一门邪术。名摄心。   他竟不知自己的心魔便在太华观,也罢也罢,便看看这幕后之人想叫自己看些什么。   而在距离秦陵驻地已有一段距离的山间小路上,一队疾驰的人马正快马加鞭,行过一处弯道,夏夷则猛然勒住马儿缰绳,他身旁几名金吾将士便也纷纷勒马停下,与他熟悉的齐也歌犹豫上前开口道:“殿下……时候可不等人啊……我们——”他一言未尽,却被夏夷则摆摆手止住,在这里看得到阿那□□安置在山下的营地里燃烧起来的篝火,火光温暖而明亮。仿佛这不是短暂的息鼓宁兵,而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野外狩猎——   夏夷则想到临行前,他没有看到师尊的身影,只有秦炀。大约是怕他下一刻就会反悔,因而秦炀一直牢牢跟到这队人马离开驻地,直到一行人策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走罢——”夏夷则转过马身,玉狮子却不停命令地倒退几步——这马儿与他的关系已经相当不错,夏夷则手指安抚般地抚摸上白马颈侧,却听的玉狮子此时发出一声猝然嘶鸣。   夏夷则直起身体,警觉地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就是自他刚刚下令后——风声,叶落,蹄音,都归于一片死寂。   他看了眼身后,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路,齐也歌等人的身影不翼而飞,这诡异的情形与数月前在太华山道上的情形也太过相似了——   “三殿下,您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啊?”这声音自高高的城墙上传下来,夏夷则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只见一名观之不过双十年华的少女坐在墙头,双手叠十放在屈起的膝盖上。   她年纪虽轻,却可称雪肤花貌。只是身上所着黑色罗裙既长又大,颇与那娇俏面孔不甚相符,这年轻的美人笑盈盈的看着夏夷则,一举一动却透出一股莫名的诡异。   夏夷则翻身下马,迅速召出长剑,目光冷如春冰,他可不觉这容止诡异的少女是来有意相助,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一股微弱魔气。   那少女见他不答,便微微一笑,水葱指尖掠过一团浓墨似的黑气。随后凭空浮出一柄宽约三指的长剑,她看似随手一丢,剑尖向下插入夏夷则前方的沙地,而少女也轻盈一跃,带动裙摆,猎猎作响,犹如空中一只展翅的墨鸦。   她落于夏夷则面前,信手拔出那柄长剑。这等力气,绝非寻常女子能有——夏夷则越发觉得不妙,他心中愈急,却深知不能流露于神色之中,因此只强装平常道:“不知姑娘有何事?”   那少女溢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照常理说这样有姿容的少女冲你笑,理应是赏心悦目的一件事,可若是这笑声在中途便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低沉的桀桀阴笑,怕是没人会觉得有任何赏心悦目之感。   “三殿下。”那少女一时用做娇俏女声下一声却又变做阴沉男声:“太华山道,我曾说过,与你后会有期。你是忘了罢——”   “血玲珑——!”   “正是。”那少女唇畔的笑容骤然消失:“这具身体不错罢——我方夺来,用不太熟,抢了个婆娘的衣服便来找你——三殿下,你这次可是占了大便宜——!”   血玲珑尚未说完,便见夏夷则已起手了玄凝剑,一招云龙之击破天而降,他之配剑出自前朝名匠之手,灵光玄日,锋芒内蕴,加之太华浩然道法护身,纵然血玲珑回神匆忙举剑格挡,竟也觉得透骨寒意直灌天灵,剧痛下仰天嘶吼,刹时这少女的发髻散落,三千青丝下映出一对猩红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而血玲珑哪里想到这数月前一派君子风的夏夷则会率先持剑出手,加之这躯体用的不甚熟稔,只得举剑格挡,却暂时无法出手攻击——而夏夷则方才那一击当真既准又狠。   颇有迅速了结此战之感,血玲珑混迹人间日久,何尝不知夏夷则此时颇为心急——   那夏夷则却是无半点犹豫,对这具血玲珑精挑细选的躯体也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只见青年修长手指抚过剑身,剑身周遭便凝出一股慑人寒光,血玲珑知晓此为太华道术,天剑降魔——   血玲珑深知此时不能坐以待毙,唇角牵出一缕诡异微笑,夏夷则只见对面少女动作忽然迅如鬼魅,因而剑锋陡转,流光斩掠过血玲珑此时的躯体,却见那身体如一缕烟雾袅袅散开。   下一刻,暗沉沙地上溅出一篷血花。   夏夷则迅速转身,步伐踉跄倒退数步,靠近右肩的后背处多出一条纵长血痕,他一面结出阵法,心中暗道自己委实大意了。   而那血玲珑与他相对而立,甚是自得般道:“三殿下——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夏夷则知晓这魔物所说乃是当日太华山道上的一战,此时夜色渐深,黄沙漫天,夏夷则亦是丝毫不得见清和身影,他强自稳定心神,只是持剑愈发谨慎以待。 第34章 三十三   三十三   雪是高山白雪,香是梅花冷香。   清和眼前已经不再是秦陵荒芜的石,他觉得自己正立于太华观,自己的屋舍之后,眼前一片似雪非雪的迷离恍惚,待他定睛看去,方发现那是一树近水先发的寒梅,洁白如玉。   而那树后一道熟悉身影,牙色衣摆上带着朵朵祥云暗纹,那青年慢慢转过身,眼中带着淡淡笑意朝清和走来。   “我便是三皇子,你又是谁?”   “山人太华观清和——”   七岁初见。   “夷则,你且过来,习剑先需修心,所谓剑乃百兵——”   “师尊,弟子知晓,剑乃百兵之君,君子之器。”   十五岁志于学。   “莫说收个徒弟,便是养只猫种棵树,十一年下来又如何忍得下心,说看不到就看不到了?”   “若有来世,弟子愿寸草衔结,以校黄雀。师尊……善加珍重。”   舞象别离。   “弟子愿许师尊一个帝王师。”   “这条路,非你一人独行。为师尚在。”   往事桩桩件件,自夏夷则年少开始直到弱冠,步步行来,清晰如甚。   那眉眼熟悉的青年站在清和面前,神采飞扬若明珠生辉,他看着清和,一时间仿佛天地悠悠,牢落无偶。   “师尊,我喜欢你。”   这声音几是与不久前的账内低语重合,而清和只是听着,神情静若潭水,他应道:“为师也喜欢你。”   青年面上露出惊喜之色,只是这喜色未曾深入,一缕冰凉剑意便穿透他的胸口,未曾溅出血色,只是眼前这位夏夷则的身影自心口处渐趋透明,仿佛一圈一圈扩散开的涟漪,直到消散于这浩荡天地之间。   清和仰头,看了一眼这天地虚无,随即闭起双目,待到他再睁开眼睛,方确定自己已经脱离了刚刚那片虚无之境。   道者洁白的冠带和衣袍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站的就像一棵过于笔挺的树,却随时有玉树屈亭的危险。   僧人见他如此,神情寥落一片灰败,却不甘心问道:“你是如何……如何脱出这片幻境?”   清和略有疲倦地叹了口气,目光看向远方天空,如似穿透一层苍凉悠远:“云泥之别。”   僧人一时沉默,最终向清和又施一礼,旋即转身走向山林深处。   清和知他所去不再是秦陵的方向,却也并非长安的方向,这一场论道,僧人输了。那些成佛的执着,兴盛佛法的执着,随着论道的结束也烟消云散了,清和对僧人的执着都不在意,他既不执着于功名利禄,也不在乎得道飞升,如今唯一所心系者唯有一人。   清和定了定神不再多想,他拈诀御剑,居高临下的俯瞰着秦陵,忽见东北方向的天际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雪光,如天地间银瓶乍破——以清和修为,自能认出那不是什么雪光,而是剑光。   清和神色一凝,自语一声:“太清御云……”随即召剑而来。   那一招太清御云式正是出自夏夷则之手。   他这方情境自是不比清和于虚无幻境中来的游刃有余,血玲珑虽换了躯体,招式亦不如昔日持有重剑暴戾横生,可难缠度却比那日多上十倍,而夏夷则受了剑伤,拖得越久越觉出右臂发颤。幸而那血玲珑迅如鬼魅的身形在夏夷则所布两仪清心阵之下也无法全力施为。   待得终以寒霜落一击拖迟了血玲珑的身影,夏夷则立时毫不犹豫持剑灌注灵力。   仿佛那沉于深渊的潜龙已经发出一声足以撼动天地的龙吟,卷起千重涛浪直击九天云霄。   “道之所御,凶妄尽伏!”这一招太清御云式夏夷则已修至大成,因而剑光倾泻后唯余那女子躯体倒于沙地,而藏于躯壳内的血玲珑亦是奄奄一息。   周遭风声再起,那几名金吾卫的身影复又出现,只是每人面上神色皆是一派茫然,齐也歌最先回过神来,他方喊了夏夷则一声——   夏夷则未曾转身,而是猛地将手中剑刃插入面前雪地,激起的雪尘挡不住他唇角绷紧的线条,那血玲珑的驱壳因此微微一颤,终于再没了声响。   青年以剑支撑自己站起来,眉眼间锋芒毕现的杀意令身后的几名金吾卫士不敢上前,齐也歌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开目光,却看到了秦陵驻地中的火光——他们绷紧的神经甚至没有注意到何时又下起了雪,笼罩在那方天空上的莹白雪花被映出一股近乎温暖的色泽,狂飞乱舞间一道颜色鲜明的旗帜一闪而过,齐也歌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按捺不住的大喊一声:“殿下快看!那是南衙的旗!”   夏夷则收剑回鞘,目光投注在山下,以他目力,看得出那火光跃动的一点并非秦陵驻地所在的一角高处,而是阿那□□与之两相对峙的临时营地,再细想那面旗帜——武灼衣终究是派人驰援了。   夏夷则打了个呼哨,那机灵的白马小跑着回到他的身边,还凑到他的脸庞处呼出一口热气,夏夷则微微打了个激灵,伸手摸过肩膀,只觉得沾了一手湿漉漉的血迹,幸而衣服颜色暗沉,不易叫人看出。   “回秦陵驻地!”夏夷则提气上马,一夹马腹,在那几名将士回神过来前率先遥遥而去,齐也歌反应机敏,立时呵斥着几人催马追了上去。 第35章 三十四   三十四   阿那□□不曾想到武灼衣的南衙军来的这样迅速,他还以为那位将军被权势冲昏了头不会再来了。   但是无声无息靠近的兵力打破了他的幻想,多年戎马生涯让阿那□□警醒过来迅速整兵备战。双方本在僵持,却见秦陵驻地的秦炀骑在马上,甲胄覆身,身后一支骑兵列队而出,弓刀上落满大雪。   阿那□□用突厥语低声骂了一句,秦炀那方已然高声一喝,刹那间将阿那□□的兵马夹在两军之间。   秦炀那一方正是他命闻人羽先前返回百草谷领回的精锐骁骑兵,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闻人羽来回速度如此之快,交谈几句方知这其中也有乐无异的缘故。   形势陡然逆转,骁骑部的将士皆是训练有素,冲入阵地后手起刀落间血花飞溅,阿那□□暗暗破口大骂失尽运气,却也不得不命副将重整兵马预备撤离。   正值此,阿那□□一眼看到一匹白马闯入兵荒马乱的营地中,那骑在白马背上,风骨如出鞘之剑的青年太过显眼,阿那□□眯起眼睛拿下背后的长弓,弓开满弦,离弦之箭嗖的一声,那修长身影在马背上荒了一下,便在阿那□□的视线中消失。   夏夷则率先冲入阵地时先是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秦炀,而后见己方势头大好也落定了心,一柄长剑在他手中光影纷飞,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刺耳哨响,其中夹杂着清和甚为急促的提醒——“夷则小心!”   他原本手下把着缰绳,听到清和声音下意识地循着方向兜过马身,不曾料马蹄在积雪上打了个滑,夏夷则身子一晃,那支冷箭错过心口,噗的一声钉入他的左肩。   夏夷则只觉一阵剧烈疼痛涌入脑中,顿时冷汗滴落额头,他吃痛之下腰间使力挣了起来,目光盯住箭矢射来的方向,随手扯过鞍旁弓箭,强自控制左臂颤抖拉弓,只见弓弦如满月,铮然一声弓响,敌阵传来一声痛呼——夏夷则手指一松,弓箭砸到了地上。   突厥将军正自得般的笑了声,却见那消失了一瞬的身影复又直起身子,他看得清夏夷则拉弓如满月,亦看得清那向自己射来的箭矢。   然而这一箭,却快的令他避不开。   临坠下马前,夏夷则听到了清和声音惶急的喊了自己的名字——   敌阵中本已被突来援军冲击过半,如今见主将跌落马下,更是慌乱十分有如一盘散沙,夏夷则单手握着缰绳往营内行走,他觉得自己的肩背处流出的血可能已经渗透衣衫,冷汗接着从额迹流了下来。   清和本比他先回到秦陵驻地,亦是看到百草谷与南衙卫驰援而来的将士。心知此处无虑便又折返了一趟去寻夏夷则的踪迹,谁曾想两人一来一往竟然错过,待到清和重返阵地,好容易寻得夏夷则身影,便见青年未能躲过箭矢,身影在马背上一晃,直直栽了下去。   清和本比他先回到秦陵驻地,亦是看到百草谷与南衙卫驰援而来的将士。心知此处无虑便又折返了一趟去寻夏夷则的踪迹,谁曾想两人一来一往竟然错过,待到清和重返阵地,好容易寻得夏夷则身影,便见青年未能躲过箭矢,身影在马背上一晃,直直栽了下去。   清和当时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他跌跌撞撞地跑上去搂住夏夷则身体,只见青年额头冷汗四溢却不泄一声□□,显是强忍痛楚,他伸手抓住清和手腕,力道大得令人骨骼生疼,然而清和却任由他死死攥着,另一手探过夏夷则后背,再抬手看去,竟是一手鲜血淋漓。   道者稳住心神,见夏夷则双唇开合忙俯身过去:“夷则想说什么?”   “师尊……你无事?”夏夷则力竭之下连连气喘,清和见他唇畔有星星点点血末,生怕他伤及肺腑,一面连声应他:“为师无事,当然无事。”一面自怀中摸出个小瓶——那是同门的清萦长老于清和临行前交与他的丹药,清萦炼丹之法少有人能出其左右,清和此时匆匆忙忙倒出一丸,直到塞入夏夷则口中看他咽下,方察觉自己的手指微微发抖。   那方战局已经濒临收尾,秦炀在乱糟糟的人群中策马前来,还未下马便听清和道:“夷则左肩中箭,需速速拔去,将军可否寻来军中大夫?” 第36章 三十五   三十五   其实拔箭之时夏夷则尚有几分神智,也说不清是痛的还是未能昏过去,他能感觉到肩头衣料被人割破,冰凉水流洗去凝固在伤口周围的血液,直到伤口又是一疼,应当是匕首扎进去翘出了那枚钉在血肉内的箭头。   这时候他才彻底失去了意识。   清和自始至终守在夏夷则身边,大夫将那带着倒钩的箭头碰到案几上,清和细细看过,确定没有带毒才算彻底松了心里绷紧的弦,紧张到极致后放松下来,一阵疲惫倦怠不由自主地涌上四肢百骸。   然清和依然撑起精神与一同守在室内的秦炀等人道:“今夜大约会烧起来,劳驾让人送一盆雪进来,山人守在这里便是。”   秦炀见状不欲多言,只道:“那便麻烦长老,我先去安置南衙将士——”说罢领着剩余人等轻声告辞,他们还需出去处理残局。   过了片刻,还未曾卸甲的闻人羽送来纱布和碳火,还有清和提到的雪盆——幸好是秦炀领兵打入了阿那□□的营地,一应帐篷用具也未撤离,拿来用便是。   闻人羽看过夏夷则面色,又低声与清和交谈两句,这才搁下东西离开,清和坐在床榻边给夏夷则理了理被角,便见闻人羽又进来,手中是碗熬好的汤药,她将药碗放在清和就近可取的小案上,又压低声音与清和说:“长老……这是大夫刚刚现找的药材,待夷则醒了,您看着他喝下去。”   无需凑近清和也闻得到那汤药的浓浓苦味,他冲闻人羽一点头:“小友费心了。”   闻人羽摇摇头:“您守着他,他比什么都安心。”随后步伐轻捷地退出账内。   清和看着闻人羽离去背影,伸手摸了摸夏夷则有点滚烫的脸颊,心想并非所有人都有幸能得遇知己好友,而自己徒弟的这几名友人,却当真都是同过生死的交情。   清和疲倦过后已经有了浓重睡意,账内又安静如斯,只是他还不敢睡去,最后索性握住夏夷则露出一点的手指,若待会徒弟有些许动静也能立即察觉,这方肯闭目养神片刻。   而夏夷则在痛过后,意识混沌之中坠入一方梦境,梦境伊始又是那方深宫小院,清和让他就着酒坛浅浅啜饮一口,尽管只是一口,可那玉液琼浆对于年方七岁的夏夷则来说也足够醉人了。   清和那时随意坐在阶上,拥着迷迷糊糊的夏夷则在自己膝头,瞌睡间夏夷则觉出有人抚摸着他的鬓发,动作轻柔和缓,而后却发出一声长而无奈的叹息。   而后自己少年初成,清和授他剑术,他数日后便听师尊同南熏真人闲聊间无意一句:“夷则虽年岁尚轻,可持剑的姿态,已经有一两分谦谦君子剑的风骨了。”   夏夷则隐约明白清和是在赞他,因而于剑术上愈发勤勉,某日夜间,一套剑招走了半数,少年察觉背后微有声响,他下意识回剑格挡,却是晚了。因此只觉后心一疼,然后便是凉意化开,伸手一摸,是枚捏紧的雪球打在后心,此时雪球散开,些许雪水渗进了道服。   夏夷则猛地转过身,正对上师尊站在梅树下面不改色的冲他笑的温和。   “夜间习剑,却瞒着为师——”清和踏着雪慢慢走近,低头去伸手拂落在少年肩头的零星雪花,他面孔上复杂的神色令夏夷则以为师尊生气了,可清和却并未斥责于他,只是伸手示意夏夷则握住自己的手掌,两张同样冰凉的手心贴在一起时,夏夷则又听到清和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   彼时他尚不知清和叹气的缘由,直至多年后,师尊寄与他的书信上写明——“倘汝庸碌无能,为师尚不至犹豫不决;然则如斯情景,当真令为师进退两难。”   他当时能记得的,唯有清和带他回房,之后将少年塞进床榻裹成了团子,他将睡未睡时看到清和坐在桌前,一身黛色道袍遮住大半明灭烛光,大约是意识到徒弟仍未睡着,道者便侧过身向着夏夷则安抚般的一笑——那时清和眉心的一点朱砂道纹,当真比雪中的一段红梅尚要艳丽。   夏夷则知晓,师尊此生唯一一名弟子,是与其初遇深宫,再入山门。   这一场相遇,不辨劫缘。 第37章 三十六   三十六   夏夷则醒时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他手指轻轻一动,不知不觉中伏在榻边的清和就睁开了眼睛。   师徒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直到夏夷则微微开口察觉喉音沙哑,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方道:“师尊……为何不去休息?”他此话出口,看向清和时不知是账内昏暗光线缘故还是其他,竟有些错觉的以为那一双墨黑眼睛中水光潋滟,待他再想细看,清和已经转过身去取了药碗,他原想扶着夏夷则起身,却见夏夷则自行右手一撑床榻坐了起来,他左臂还使不上力,但起身的利落动作也令清和有些讶然。   夏夷则伸手去接药碗,窥得清和神情,有些迟疑地吐出一句:“是……昔年甘木之由。”   清和这方想起,他轻咳一声掩饰刚刚神情——他本是知晓夏夷则身有甘木之力,昔年正是自己让夏夷则去的太华秘境才有了这一段机缘,只是关心则乱,此番竟全然忘到了脑后。   夏夷则端着药碗一口饮尽,面不改色地将空碗递回清和面前,清和只觉得一个眨眼的功夫,药碗已经空空如也,他看了看夏夷则神情,目光都掺杂一缕怀疑:“夷则,你是当真喝进去了吧?”于是伸手去接空碗。   指尖碰触时,夏夷则猛地反手握住清和手腕,清和手中一抖,瓷器摔落地上毡毯发出一声闷响,然而夏夷则却不管不顾,他缓缓凑近清和,右手慢慢松开清和手腕搭上道者削瘦腰间,清和知他另一手无力,纵容默契地拥住青年后背。   一时间两人都觉得涌上一阵倦怠——是一种浓厚的,近乎安心的倦怠。   夏夷则原本贴在清和颈侧的面孔抬起来,他饮过药汁还有些干燥的嘴唇摩痧在清和唇角,清和微微启唇含住他,舌尖先是尝到了一股药汁的苦涩滋味——清和一皱眉便要撤开,夏夷则按在他腰间的手却微微用力,也不是多大的力道,轻得一挣也能挣脱,可清和却因此而停滞了动作,任由夏夷则交缠着舌尖到他口中。   据说黑夜中时光有黑夜独特的流动方式,日间被强行按捺的情和欲伺机而动,须臾间便如猛兽般冲出牢笼,待到清和反应过来,师徒两人位置已然颠倒,温热吐息在颈侧徘徊不去,一吻辄止,夏夷则却并不满足,清和与他对视,只觉得青年幽深眼中含着太多情愫执着,清和无法拒绝——他也不想拒绝。   ------------------------------------------------------   夏夷则气息有些不稳,他翻身躺到清和身侧,伸手无言地将师尊搂入怀中,自然得仿佛将这个动作做过多次一样。清和握着他的右手,累及般地叹了口气,□□后的满足与疲惫同时涌上脑中,帐内近乎安详的静谧。   “夷则在想什么?”清和缓缓抚摸着青年汗湿的鬓角,觉得今夜的确是有些疯了。   “仿佛一梦未醒。”夏夷则抓住清和的手,他此时一时一刻也不愿同清和分离。   清和发出一声轻笑,与夏夷则十指交握,青年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平稳,清和知道,他睡着了。   借着账内昏暗光线,清和得以好好描摹一番夏夷则的眉眼,那因熟睡而略显柔和的五官透出几分夏夷则少年时的影子。   清和看着他,突然心中蹦出一个想法——是否直到此时,方真正不枉自己于这人世红尘间走过一遭。   他有些不敢再看,因而合起眼睛,将睡未睡间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箫音,那曲子的音调有些熟悉。   清和在朦胧间回忆起,这曲子的确有人奏过,那时他仍是门阀世家的公子,穿着雪白锦袍走过天街,在某一处的院落外听到同样的箫声,女子气力不足,吹得也断断续续,但是却足以令人听出她吹此曲,是为了那终不能相守的情郎。 第38章 三十七   三十七   三月初,积雪消融,微风拂柳。   承天门楼上的钟声尚未响起,一队百人左右的人马驰道归来,长安比秦陵雪消的更快,曲江近水畔的杨花已经开放,此时长街空荡,满路杨花吹散御沟,正是一派早春之意。   打头一人仍是夏夷则,因身怀甘木之力,他所受伤势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便好了个彻底,伤势痊愈后他便决定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叶灵臻原想劝三皇子不必如此急,可再一细想便明了了个中缘由——夏夷则已然是不太信任武灼衣了。   这个认知再叶灵臻心中投下一汪波澜,他抬头看了眼前方身姿挺拔的背影——临行之前诸人整理马匹,诀微长老对着夏夷则的玉狮子连连赞叹,夏夷则一笑便欲与清和换马而行,只是最后清和笑着摆摆手算是作罢。   此时此刻,那纵马的身影也总保持着与诀微长老相隔一个马头的距离,叶灵臻心中不觉摇摇头,他曾经与武灼衣所说之言当真对极。   而那方清和凝视着夏夷则轮廓分明的侧脸,直到青年因自己的注视而转头过来看他,他方微微一笑,眉心的朱砂道纹再日光下透出一股分外鲜艳的色泽:“夷则处妥朝堂事,当随为师回一趟太华山。”   这看似寻常的一言却令夏夷则敏锐地察觉出些许不同,自那一日起——也就是他受伤那一日与清和有了更为亲密的接触起,清和就变得有些不同,他这几日会长久的凝视着夏夷则,态度较之往日也更加纵容。   其实夏夷则隐隐能够猜到,他是何等聪慧之人,早在秦陵之前他就模糊的想过这件事,可当这件事真的直白□□的摊在他的面前,他却依旧对此抵触又抗拒。   夏夷则下意识地将腰背挺得更直,他微微阖动嘴唇,还是没能问出“师尊你要走了?”而是依然状若无事地应道:“弟子明白了。”   此时队列行至长街尽头,巍峨宫门赫然耸立在前,正当夏夷则示意身后一名金吾卫上前,金色阙楼上响起一道恢弘钟声惊起鸦雀无数,深红色的宫门接连打开,仿若垂首迎接终于归来的帝王。   那门后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直通含元正殿,夏夷则催马上前,马蹄哒哒响在清冷石路。   此情此景,与数月前何其相似。   然而夏夷则知晓,那殿内再不会有年过半百的帝王宣召,亦不会有所谓的兄长对他明刀暗箭。   殿门处白玉阶梯上依次站满朝内高官,文臣之首诗尚书省的左仆射,武将之首自然便是武灼衣。   夏夷则翻身下马时几乎是惯性地看了眼清和,师尊一直站在他的身后,隔着一步远的距离,亲密却又莫名疏离,他在殿下突然顿住步伐,回头看向清和道:“师尊,你上前来与弟子并行。”   清和不过一怔之间,夏夷则已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到与自己并肩的位置——道者有些无奈一笑,只得与夏夷则一同缓步走上阶梯。   那诸多臣子分站两排,让出了一条直进殿门的路,夏夷则泰然自若地步入殿门,臣子们在他身后鱼贯而入,武灼衣与左仆射此时对视一眼,随即两人便冲夏夷则长揖一礼跪在地上,余下众人立时纷纷效仿,乃至殿外随夏夷则回来的叶灵臻及百草谷将士亦是纷纷一礼,跪于庭殿。   一时含元殿内外只闻众人齐齐一声:“参见陛下——”   夏夷则倒是没有想到朝中百官如此直接,直到他低头看清武灼衣方明这不得不说是一场表明忠心之举。   这一刻,夏夷则心中百感交集——这帝位难道不是他想要的?这无上的权利难道不是他渴望已久的?可是为何得偿所愿之时心中却并非全然的欣喜?   夏夷则微微侧头看向满殿之中唯一不曾对他行礼的师尊,日光尽照宫阙城楼,仿佛也将清和微微挑起的眼角都染上一缕华彩。清和隐约察觉到夏夷则的不安,他掩在袍袖下的手轻轻回握住了夏夷则。   年轻的帝王在这一刻定下了心。 第39章 三十八   三十八   夜风轻徐,月华温柔的映入眼帘,苍穹之上,一轮明月皎洁若水。   夏夷则归来,朝臣便纷纷将诸多事宜堆到他的眼前。幸而已有几位三省高官分担了一部分,然则最要紧的,仍是宣丧。   尽管这只是用来敷衍天下人的借口,却仍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未时,夏夷则批阅了最后一份折子,将那支正红的珊瑚杆紫毫伸入黑曜金星的笔洗中,一圈一圈的点着荡漾的涟漪,毫上的朱砂贡墨也便一圈一圈荡落在幽黑暗金的笔洗中,原本一汪清宁的水,很快便沉入了深重的红。御笔朱批,象征着皇权无上,诸人俯首。   夏夷则仅仅坐在点钟,便是象征着王朝的枢纽,他从朝臣的奏章中俯视这一片江山生色,率土之滨。   不过几日功夫,夏夷则已然体会到帝王辛苦,他此时虽只是监国之名,却已经手握帝王之实了。只待去了太华山,再回来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思及此处,夏夷则搁置了笔,两指按了按眉心向身后内侍道:“长老居于何处?”   那内侍总是做观心状的低眉顺眼:“长老居于内庭三清殿后。”   夏夷则挥了挥衣袖,站起身步出殿门,夜风扬起他墨色云锦的衣摆一角,仿佛在提醒他无论自己如何忽视,也不能阻止师尊终要离去的事实。   除去刚回长安的那日,他与清和再无照面,忙则忙矣,更多的是夏夷则大约认为如此一来便可拖延时间——   这想法当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夏夷则屏退内侍,一路往内庭三清殿而去,圣元帝崇道,昔年在内庭建三清,玄元,静思等观,清和如今所居,也是自己前些年的惯常住所。   殿门半掩,透出内里隐约温暖灯火,夏夷则方到门口,便听得清和声音从里传出:“夷则进来。”   青年闻言便推门而入,内室的清和正斜倚胡床上姿态懒散从容,他手边案上放着两盏琉璃杯,泛出一层清亮色泽。夏夷则于清和对面坐定,不待清和开口,率先端杯饮尽杯中酒,他将空碗放下时心中长了胆气,径自开口道:“师尊,弟子有意,礼师尊为国师。”   清和不言,只是淡笑擎起手中牙箸,手腕一抖击于面前琉璃杯上,杯璧发出一声清脆的“叮”,道者开口低声吟道:“不如归去,做个闲人。”   夷则沉默, 片刻后道 : “师尊不是说… …才可饮长思。 \"   “师说的还有… …先尝生别离。 ”清和抬眼对上夏夷则的目光中竟生起几分犹豫,然而他最终只是向夏夷则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这句言语颇有深意,夏夷则隐约有些明白了 ,就在他心中涩然更甚的当口 ,清和支上案几凑近了他,声音变得近乎耳语 : “夷则尚欠着为师一坛酒,不若你我师徒再赌一场 ”   夏夷则鸦羽般的睫毛垂下去,微微侧头间唇角擦着清和脸颊而过: “师尊不若先告知弟子一要去哪里当个闲人 ”   清和微微一笑,只道: “若告诉了夷则,闲人可还当得 ”   “弟子尚欠师尊一坛酒。”夏夷则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笑意分明。   清和看他半晌,揺揺头道 : “你来寻为师罢——”桌上的香炉内轻烟袅袅,透过朦胧烟气,清和看到夏夷则的姿势十分随意,甚可以说带了点柔软。   他几是习惯使然般覆住青年搁在案上的手背,肌肤相贴时缓缓开口:“给你五年时间,提着那坛输给为师的酒来寻我罢——”清和话语一顿,复又接了句:“若是寻得到,国师此位,也可担得。”   夏夷则心中倏然一喜,清和此语无异于已经应允了他,他深深看了清和一眼:“师尊,君子一诺——”   “五岳为轻。”清和从容接上。   这一番深谈过后夏夷则本应回往他自己的寝殿,只是他却仍旧留在此处,有些执拗的神情与少年时的影像交叠于一起。   同榻而卧时,不是谁先伸手合上了对方的双眼。清和只知自己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屋内温暖而舒适,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寝殿内的地面上,仿佛为殿内的淡色毡毯绘上一片层叠花纹。   而夏夷则已然穿戴整齐,周身配饰一丝不苟,他静默地立于窗前看着清和起身披衣,缓步走到左侧桌边拿起桌上的发梳,随后看向清和认真道:“弟子与师尊束冠罢。”   清和允他,他便拉着清和坐到桌前圆凳上,两人本有身高之差,一站一坐更是明显,夏夷则手中发梳滑过清和流于肩背的头发,心中只想到一句_“鬓发如漆,其光可鉴。   夏夷则的动作很小心,也很稳,就在他要为清和竖起发髻时,原本很稳的手指却微微一抖,顿时漏出几缕青丝,他只得发下手中那一缕,与清和道:“师尊,你有白发了。”   清和不甚在意,只道:“已是这个年纪,也是自然,你捡出与我看。”   夏夷则应了一声,指尖勾起那两根颜色分外显眼的霜发,指间起一道气劲将那夹杂两根银丝的一缕头发唰地割断,随后递与清和面前,清和接过后,他动作利落地为师尊束起发髻。   清和束好道冠后站起身,目光温沉似水,他伸出两指挑起夏夷则下颌,青年困惑间觉出贴着一道冰凉指风贴着脸颊擦出,削断鬓边一缕黑发。   清和慢条斯理地将那两缕头发打了个结,随即朝夏夷则晃了晃便收入怀中。   窗外蓦然传来一阵沉厚跌宕的钟声,那是大慈恩寺的方向,成群的栖鸟从远方凌空而起。   夏夷则抬起低垂的眉眼向清和伸出一只手:“师尊,走罢。”   天玺十四年三月初,圣元帝崩。   三月初七,先帝三皇子李炎上太华山,承先帝遗诏玉玺。   月中,李炎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而在太华弟子的记忆中,正是这一年四月,观众诀微长老下山云游,自此音信渺渺。 第40章 完结章   结   细雨初歇,日光斜影,窗外一池碧波水泛出粼粼波光。   止住了雨,青梅如豆柳如眉,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   屋舍靠窗处的桌椅前对坐着两道人影,夏夷则拔了酒坛上的封塞。起身为清和面前酒盏斟上七分满。   清和饶有兴致的看他动作,取过酒盏先闻再摇,只觉一股甘冽柔香,再看色泽晶莹如雪。入口尝了,不禁称赞:“入口不辣而甘,进喉不燥而润,当真是好酒。”说罢又一口饮尽,只觉一股暖流沁达五内,不由看向夏夷则笑道:“为师竟不知夷则何时学会了酿酒——”   夏夷则不答,只淡淡一笑又给清和斟酒,笑容中却有说不出的满足:“师尊不责备弟子玩物丧志便罢,这酒应是越陈越好,这一坛年头终究短了些。”   清和端着酒盏有饮了一口,清瘦骨节抚摸着盏底,窗外细雨霏霏不停,屋内师徒两人饮酒聊天,什么太华山的诀微长老,长安城内的年轻帝王,都一概抛掷脑后。   清和一向酒不轻饮,只是碍于旧伤,比昔日更容易醉,不过几盏喝下,已有微醺之意。支着头靠在椅后时,清和听夏夷则轻声同自己说   师尊,这酒不易酿,光是储存方式弟子就想了很久,不过酿好后入口倒有几分江南水汽的感觉。   他说,师尊,这酒还没起名,不过弟子倒想了个俗气的名字,只想叫江南酒。通俗倒也好记。   他说,师尊,弟子自知一举一动皆身系天下万民,您不知道这次微服来此,那群老臣差点血溅金殿。   说罢夏夷则自己也笑了两声,想是知道自己说的夸张,他目光一转看向师尊,清和合着眼,倒似睡着了,只唇边还勾着一缕笑意,夏夷则取过清和的酒盏,顺着方才清和饮过的位置将剩余残酒一饮而尽,这才轻声冲着清和认真道:“师尊,我很想你。”   清和半醉,听这一句,忍不住低笑着,笑声里掺杂一句:“为师也很想你。”   年轻的皇帝没有醉,但是听了这句话似乎有些醺醺然,他仍是认真的看着清和:“师尊,你莫要哄我。”   清和实在想要大笑,却是忍住了,他也认真的看着夏夷则:“没有,为师真的喜欢你。”   “当真?”   “当真。”   夏夷则俊朗面孔上慢慢凝出一个欣悦笑容,眼底却滑过一道狡黠的光:“既然如此,那师尊……这第二场赌局是弟子赢了吧?”   清和微微挑起眉梢,眼前浮光掠影地掠过那年的太花,长安,青丘——秦陵。   他道:“为师言而有信,愿赌服输。”   上元三年,宣和帝册国师,国师其人,出身太华,诀微长老清和,才情高量,雅擅六艺,昔年曾为帝王师。   帝在位十数年,与国师信而有加,是以国师入内不称臣,登殿赐高座。细看本朝数百年,如此佳话,唯宣和帝一人而。   全文完